第十四章 紫羅衫動紅燭移
飛狐外傳 by 金庸
2018-9-4 20:42
突覺背後金刃掠風,壹人嬌聲喝道:“手下留人!”喝聲未歇,刀鋒已及後頸。這壹下來得好快,胡斐手掌不及拍下,急忙側頭,避開了背後刺來的壹刀,回臂反手,去勾身後敵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矯捷,壹刺不中,立時變招,刷刷兩匕首,分刺胡斐雙脅。胡斐轉不過身來,只得縱身離了鳳天南肩頭,向前壹撲。那人如影隨形,著著進逼。
胡斐從那人身法招數之中,已然料到是誰,心中壹陣喜悅,壹陣惱怒,低聲道:“袁姑娘,幹嗎老是跟我為難?”回過頭來,見手持匕首那人紫衫雪膚,頭包青巾,正是袁紫衣。
月光下但見她似嗔似笑,說道:“我要領教胡大哥空手人白刃的功夫!”胡斐道:“來日方長,不忙在此刻。”縱身又撲向鳳天南,袁紫衣猱身而上,匕首直指他咽喉。這壹招攻其不得不救,胡斐只得沈肘反打,斜掌劈她肩頭。霎時之間,兩人以快打快,交換了十來招,刀光閃動,掌影飛舞,匕掌相距對方不逾咫尺,旁觀眾人均感驚心動魄。
周鐵鷦、曾鐵鷗、王氏兄弟等都不識得袁紫衣,突然見她在鳳天南命在頃刻之際現身相救,武功又如此了得,無不驚詫。但見這兩人出手奇快,眾人瞧得眼都花了,猛聽得胡斐壹聲呼叱,兩人同時翻上圍墻,跟著又同時躍到了墻外。
袁紫衣的匕首翻飛擊刺,招招不離胡斐要害,出手狠辣淩厲,直如性命相搏壹般。胡斐哪敢怠慢,凝神接戰,耳聽得鳳天南縱聲長笑,叫道:“胡家小兄弟,老哥哥失陪了,咱們後會有期。”笑聲愈去愈遠,黑夜中遙遙聽來,便似梟鳴。
胡斐大怒,急欲搶步去追,卻給袁紫衣纏住了,脫身不得。他越發恚怒,喝道:“袁姑娘,在下跟妳無怨無仇……”壹言未畢,白光閃動,匕首已然及身。
高手過招,生死決於俄頃,萬萬急躁不得,胡斐的武功只比袁紫衣稍勝半籌,但壹個空手,壹個有刀,形勢已然扯平,他眼睜睜地見仇人再次逃走,壹分心,竟給刺中了左肩。嗤的壹聲,匕首劃破肩衣,這時袁紫衣右手只須乘勢壹沈,胡斐肩頭勢須重傷筋骨,哪知她手腕斜翻,反向上挑。胡斐肩上只感微微壹涼,絲毫未損,心中壹怔:“妳又何必手下容情?”
袁紫衣咯略嬌笑,倒轉匕首,向他擲了過去,跟著自腰間撤出軟鞭,笑道:“胡大哥,別生氣!咱們公公平平地較量壹場。”
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首,忽聽墻頭程靈素叫道:“用刀吧!”將他單刀擲下。原來程靈素見他赤手空拳,生怕失利,已奔進房去將他的兵刃拿了出來。
袁紫衣叫道:“好體貼的妹子!”突然軟鞭揮起,掠向高墻。程靈素縱身躍入。袁紫衣的軟鞭在墻頭搭住,壹借力,便如壹只大鳥般飛了進去,月光下衣袂飄飄,宛若仙子淩空。她身子尚未落地,呼的壹鞭,向程靈素背心擊去,叫道:“程家妹子,接我三招。”
程靈素側身低頭,讓過了壹鞭,但袁紫衣變招奇快,左回右旋,登時將她裹在鞭影之中。胡斐知程靈素決不是她敵手,此刻若去追殺鳳天南,生怕袁紫衣竟下殺手,縱然失去機緣,也只索罷了,躍進園中,挺刀叫道:“妳要較量,找我好了!”
袁紫衣道:“好體貼的大哥!”回過軟鞭,來卷胡斐刀頭。
兩人各使稱手兵刃,這壹搭上手,情勢與適才又自不同。胡斐使的是家傳胡家刀法,剛中有柔,柔中有剛,迅捷時似閃電奔雷,沈穩處如淵停嶽峙。袁紫衣的鞭法也縱橫靈動,大是名手風範。頃刻之間,兩人已拆了三十余招,當真是鞭揮去如靈蛇矯天,刀砍來若猛虎翻撲。
秦耐之、周鐵鷦、王氏兄弟等無不駭然:“這兩人小小年紀,武功上竟有這等造詣!”其實兩人這時比拼兵刃,都還只使出六七成功夫,胡斐見袁紫衣每每在要緊關頭不下殺著,自己刀下也就容讓幾分,壹面打,壹面思量:“她如此對我,到底是什麽用意?”兩人手下既然容讓,在要緊關頭顧念到對手安危,心中自不免柔情暗生。
適才周鐵鷦、曾鐵鷗、殷仲翔三人出手對付胡斐,均沒討得了好去,眾武官心知單打獨鬥不是他對手,眼見袁紫衣纏住了他,正是下手良機,各人使個眼色,裝作凝目觀戰,卻散在兩人身周,慢慢逼近,候機合擊胡斐。
凡武學高手,出手時無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周鐵鷦等這般神態,胡斐自都瞧在眼裏,不禁暗暗焦急:“這批人就要壹擁而上,我脫身雖然不難,卻分不出手來照顧二妹了。”壹瞥間,見程靈素站在壹旁,神色自若,心想:“只有先將袁姑娘打退,再來對付旁人。”言念及此,刷刷刷連砍三刀,均是胡家刀法中的厲害家數。
袁紫衣壹避二擋,喝彩道:“好刀法!”突然回過長鞭,竟不抵擋胡斐刺向自己腰間的刀尖,壹招“鳳凰三點頭”,向曾鐵鷗、周鐵鷦、秦耐之三人的面門各點壹鞭。
這壹招來得好不突兀,三人急忙後躍,曾鐵鷗終於饅了壹步,鞭端在額頭擦過,帶出了壹條血痕。便在此時,胡斐的刀尖距她腰間也已不過尺許,見她忽然出鞭為自己退敵,當即右臂穩凝,單刀不進不退,停住不動。在如此急遽之間,正使出勁招之際,將兵刃穩得猶似在半空中釘住壹般,可比徑刺敵人難上十倍。
袁紫衣壹雙妙目望定胡斐,說道:“妳怎不刺?”忽聽得曾鐵鷗叫道:“好體貼的哥哥、妹妹啊!”學的是旗人惡少的貧嘴聲調。
袁紫衣俏臉壹沈,收鞭圍腰,向胡斐道:“胡大哥,這幾位英雄好漢,妳給我引見引見。”胡斐道:“好!這位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秦大爺,這位是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鐵鷦周大爺……”跟著將王劍英、王劍傑兄弟、曾鐵鷗、汪鐵鶚等壹壹引見了。這時王劍傑已將殷仲翔救醒,只聽他不住口地斥罵鳳天南,說什麽“如此無恥卑鄱之徒,咱哥兒倆不能算完。”胡斐最後道:“這位是袁姑娘。”心念壹動,又道:“袁姑娘是少林韋陀門、廣西八仙劍、湖南易家灣九龍鞭三派的總掌門。”
眾人壹聽,都聳然動容,雖想胡斐不會打誑,但臉上均有不信之色。
袁紫衣微笑道:“妳還沒說得周全。邯鄲府昆侖刀、彰德府天罡劍、保定府哪咤拳這三門,也請區區做了掌門人。”胡斐道:“哦,原來姑娘又榮任了三家掌門,恭喜,恭喜。”袁紫衣笑道:“多謝!這壹次我上北京來,原想做十家總掌門,但湖北武當山的無青子道長我打他不過,河南少林寺的大智禪師我不敢去招惹。剛好這裏有三位掌門人在此。餵,褚老師,妳塞北雷電門的掌門老師麻老夫子到了北京麽?”
使雷震擋的姓褚武師單名壹個轟字,聽她問到師父,說道:“家師向來不來內地走動,有什麽事,都交給弟子們辦。”袁紫衣道:“好,妳是大師兄,可算得上是半個掌門人。這麽著,今晚我就奪三個半掌門人。十家總掌門做不成,九家半也將就著對付了。”
此言壹出,周鐵鷦等無不變色。秦耐之哈哈大笑,說道:“少林韋陀門的掌門萬鶴聲萬大哥,跟在下有數十年的交情,卻不知如何將掌門之位傳給姑娘了?”袁紫衣道:“萬大爺去世啦,他師弟劉鶴真打我不過,三個徒弟更加膿包。咱們拳腳刀槍上分高下,這掌門之位不讓也得讓。秦老師,我先領教妳的八極拳功夫,再跟周老師、王老師、褚老師他們三位過過招。我當上了九家半總掌門,也好到那天下掌門人大會中去風光、風光。”
這幾句話,竟絲毫沒將周、秦、王、褚眾高手瞧在眼裏。她這麽壹叫陣,周鐵鷦、王劍英、秦耐之等都是天下聞名的高手武師,縱然命喪當場,也決不能退縮。
周鐵鷦道:“我們鷹爪雁行門自先師謝世,徒弟們個個不成器,先師的功夫十成中學不到壹成。姑娘肯賜教誨,敝派上下哪壹個不感光寵?不過師兄弟們都是蠢材,只練了些先師傳下的功夫,別派的功夫卻不會練。”袁紫衣笑道:“這個自然。我若不會鷹爪雁行門的功夫,怎能當得鷹爪雁行門的掌門?周老師大可放心。”
周鐵鷦和曾鐵鷗都氣黃了臉,師兄弟對望壹眼,均想:“便再強的高手,也從沒人敢輕視鷹爪雁行門!妳仗著誰的勢頭,到北京城來撒野?”他們收了鳳天南的重禮,為他出頭排解,沒能辦成,也不過掃興而已,畢竟事不幹己,並不怎麽放在心上。可是這年輕女子竟揚言要硬搶掌門之位,如此欺上頭來,豈可不認真對付?
秦耐之心知今晚已非動手不可,適才見袁紫衣的武功和胡斐在伯仲之間,自己卻曾敗在胡斐手下,要想討壹個巧,讓她先鬥周王諸人,耗盡了力氣,自己再來撿便宜,說道:“周老師、王老師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兄弟躲在後面吧!”
袁紫衣笑道:“妳不說我也知道,妳的功夫不如他們,我要挑弱的先打,好留下力氣,對付強的。外邊草地上滑腳,咱們到亭中過招。上來吧!”身形壹晃,進了亭子,雙足並立,沈肩塌跨,五指並攏,手心向上,在小腹前虛虛托住,正是“八極拳”的起手式“懷中抱月”。
秦耐之吃了壹驚:“本派武功向來流傳不廣,但這壹招懷中抱月,左肩低,右肩高,左手斜,右手正,顯然已得本派心傳,她卻從何學來?”向胡斐斜壹睨壹眼,又想:“那日我跟他動手,當然不使起手式,後來和他講論本門拳法,這壹招也未提到。自不是他傳給這女子了。”心中驚疑,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既然如此,待小老兒搬開桌子凳子,免得礙手礙腳。”
袁紫衣道:“秦老師這話恐怕不對了。本門拳法‘翻手、揲腕、寸懇、抖展’八極,‘摟、打、騰、封、踢、蹬、掃、掛’八式,變化為‘閃、長、躍、躲、拗、切、閉、撥’八法,四十九路八極拳,講究的是小巧騰挪,倘若嫌這桌子凳子礙事,當真與敵人性命相搏之時,難道也叫敵人先搬開桌椅麽?”她這番話宛然是掌門人教訓本門小輩的口吻,而八極拳的諸種法訣,卻又說得壹字不錯。
秦耐之臉上壹紅,更不答話,彎腰躍進亭中,壹招“推山式”,左掌推了出去。
袁紫衣搖了搖頭,說道:“這招不好!”更不招架,只向左踏了壹步,秦耐之身前便有桌子擋住,這壹掌推不到她身上。他變招卻也迅速,“抽步翻面錘”、“鷂子翻身”、“劈卦掌”,連使三記絕招。袁紫衣右足微提,左臂置於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拳,跟著快如電閃般以陰拳打出,正是八極拳中的第四十四式“雙打奇門”,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數,可是袁紫衣這壹招出得快極,秦耐之猝不及防,忙斜身閃避,砰的壹下,撞到了桌上,桌上茶碗登時打翻了三只。袁紫衣笑道:“小心!”左纏身、右纏身、左雙撞、右雙撞、壹步三環、三步九轉,八極拳的招數如雨點般打了過去。
秦耐之奮力招架,眼看她使的招數固是本門拳法,但忽快忽慢、偏左偏右,卻又與本門功夫大不相同。袁紫衣道:“妳怎地只招架,不還手?妳使的是八極拳,可不是挨揍拳!”秦耐之罵道:“小賤人!”壹招“青龍出水”,左拳成鉤,右拳呼的壹聲打了出去。袁紫衣應以壹招“鎖手攢拳”,她本想不為己甚,但秦耐之出口便罵“小賤人”,十分無禮,突然右肘壹擺,翻手抓住了他右腕,向他背上扭轉,左手同時上前,四指前、搏指後,已拿住了他的肩貞穴,順勢向前壹送,將他按到了桌上,正好將他嘴巴按到了茶碗上,喝道:“吃茶!”
她這手“分筋錯骨手”本來平平無奇,幾乎不論哪壹門哪壹派都會練到,但出手奇速,秦耐之手腕剛碰到她手指,全身已遭制住,不禁驚怒交集,又罵:“小賤人!”只這句罵來已有點氣喘籲籲。
袁紫衣聽得他又再罵人,雙手使個冷勁,喀喇壹聲,秦耐之右肩關節脫臼。袁紫衣放開他手腕,坐在凳上微微冷笑,問道:“掌門人的位子讓是不讓?”秦耐之只疼得滿額都是冷汗,壹言不發,快步出亭。
胡斐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右手抓住他頭頸,壹推壹送,將他肩頭關節還入臼窩。秦耐之低聲道:“多謝!”垂頭站在壹旁。
王劍英上前三步,說道:“袁姑娘的八極拳功夫果然神妙,我領教領教妳的八卦掌!”說著踏步進亭。
袁紫衣見他步履凝穩,知是勁敵。本來凡練“遊身八卦掌”之人,必然步法珙逸,行路猶如足不點地壹般,但他腳步落地極重,塵土飛揚,那是“自重至輕、至輕返重”,根基堅實無比,他數十年的功力,決非自己能望其項背。
胡斐快步走到亭中,拿起茶杯喝了壹口,低聲道:“此人厲害,不可輕敵。”袁紫衣眼皮低垂,細聲道:“我多次壞妳大事,妳不怪我麽?”這壹句話胡斐卻答不上來,說是不怪,可是她接連三次將鳳天南從自己手底下救出;說是怪她吧,瞧著她若有情、若無情的眼波,卻又怎能怪得?
袁紫衣見胡斐走人亭來叫自己提防,芳心大慰,她本來心下擔憂,生怕鬥不過這八卦門高手,這時精神壹振,低聲道:“我心裏好對妳不起!我如不行,請妳幫我照看著!”依她原來好勝的性子,這句話明顯服軟,無論如何是不肯說的,但今晚又壞了他的大事,心下甚歉,說這句話,是有意跟他說和修好。
她足尖壹蹬,躍上壹張圓凳,說道:“王老師,八卦門的功夫,講究足踏八卦方位,乾、坤、巽、坎、震、兌、離、艮,咱們便在這些凳上過過招。”王劍英道:“好!”慢慢踏上圓凳,雙手互睡,壹掌領前,壹掌居後。胡斐又向袁紫衣瞧了壹眼,退出亭子。
袁紫衣道:“素聞八卦門中,王氏兄弟英傑齊名,待會王老師敗了之後,令弟還打不打呢?”王劍英生性凝重,聽了這話卻也忍不住氣往上沖,依她說來,似乎還沒動手,自己已經敗萣。他本就不善言辭,盛怒之下,更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
王劍傑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妳只須在我大哥手下接得壹百招,咱兄弟倆從此不使八卦掌。”王氏兄弟望重武林,尋常武師連他們的十招八招也接不住。王劍傑出口竟說到壹百招,只因見到她打敗秦耐之,已絲毫沒小戯了她。
袁絮衣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我打敗令兄之後,算不算八卦門的掌門人?妳還打不打?”王劍傑道:“妳先吹什麽?打得贏我哥哥再說不遲。”袁紫衣道:“我便是要先問個明白。”
王劍傑尚未答話,王劍英問道:“尊師是誰?”袁紫衣道:“妳問我師承幹嗎?”她烏溜溜的眼珠骨碌壹轉,已明其意,說道:“嗯,王老師動了真怒,要下殺手,因此先問壹問我師父。我師父名頭太響,說出來嚇壞了妳。我不擡師父出來。妳盡管使妳八卦門的絕招。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妳便打死了我,我師父也不能怪妳。”
這幾句話正說中了王劍英心事,他見袁紫衣先和胡斐相鬥,跟著制住秦耐之,出手著實不俗,定然大有來頭,如下重手傷。了她,她師父日後找場,多半極難應付,聽她這般說,便道:“這裏各位都是見證。”呼的壹掌,迎面擊出,掌力未施,身隨掌起,踏坤奔離,足下方位已移。別瞧他身軀肥大,八卦門輕功壹使出,竟如飛燕掠波。
袁紫衣斜掌卸力,自艮追震,手上使的固是八卦掌,腳下踏的也全是八卦方位。王劍英連劈數掌,都為她壹壹卸開。兩人繞著圓桌,在十二只石凳上奔馳旋轉,倒似小兒捉迷藏壹般,但越轉越快,衣襟生風。
王劍英心想:“這丫頭心思靈巧,誘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桌換掌。她掌力原本不能跟我相比,但中間擋著壹張圓桌,有了間距,便不怕我沈猛的掌力了。”又想:“這丫頭武功甚雜,居然將我門中的八卦掌使得頭頭是道,我何必用尋常掌法跟她糾纏?”猛地裏壹聲長嘛,腳步錯亂,手掌歪斜,竟使出了他父親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家傳絕技“八陣八卦舉”來。
這壹路掌法王維揚只傳兩個兒子,不傳外姓弟子,那是在八卦掌中夾了八陣圖之法:天陣居乾為天門,地陣居坤為地門,風陣居巽為風門,雲陣居震為雲門,飛龍居坎為飛龍門,武翼居兌為武翼門,鳥翔居離為鳥翔門,蜿盤居艮為婉盤門;天地風雲為四正門,龍虎鳥婉為四奇門;乾坤艮巽為闔門,坎離震兌為開門。這四正四奇,四開四闔,用到武學之上,霎時之間變化奇幻,雖在小小涼亭之中,隱隱有布陣而戰之意。
這八陣八卦掌袁紫衣別說沒學過,連聽也沒聽過,只因這是王維揚的不傳之秘,以她師父武學之博,卻也有所未知。袁紫衣只接得數掌,登時眼花緣亂,暗暗叫苦。
胡斐站在亭外掠陣,隨即看出情勢不妙,但袁紫衣大言在先,說要奪八卦門掌門,自己決不能插手相助,眼見王劍英越打越占上風,正沒做理會處,忽見袁紫衣左足壹蹬,躍上桌面,說道:“凳子上施展不開,咱們在桌上鬥鬥。王老師,可不許踏碎了茶碗果碟。”王劍英壹言不發,跟著上了桌面,這時兩人相距近了,袁紫衣無可取巧,對方攻過來的拳掌,勢須硬接硬架,但腳下卻占了便宜。桌上放著十二只茶碗,四盤果子,全是散落亂置,這可不同梅花樁、青竹陣每壹處落足點均有規律,王劍英的八陣八卦掌在平地上施展威力最強,壹上梅花樁,變化既受限制,威力便已相應減弱。這時在這桌面之上,更生怕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盤,為這刁鉆的丫頭所笑,便盡量不移腳步,壹味催動掌力,自忖不憑步法之妙,單靠深厚內功,就能將她毀在壹雙肉掌之下。
但聽得掌風呼呼,亭畔的花朵為他掌力所激,片片落英,飛舞而下。
當袁紫衣躍上桌面之時,早已計及利害,見對方壹掌掌如疾風驟雨般擊到,她足不停步地前躥後躍,並不和他對掌拆解,情知只消和對方雄渾的掌力壹站,便脫不了身,見王劍英右掌虛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輕輕壹挑,壹只茶碗向他撲面飛去。王劍英吃了壹驚,閃身避開,袁紫衣料到他趨避的方位,雙足連挑,七八只茶碗接二連三地飛將過去。王劍英避開了三只,終於避不開第四、五只,啪啪兩聲,打中了他肩頭。他出掌劈開第七、八只,碗中的茶水茶葉卻淋了他滿頭滿臉,跟著第九、十只茶碗又擊中胸口。
王劍英、王劍傑齊聲怒吼,旁觀的汪鐵鶚、褚轟、殷仲翔等也忍不住驚呼,只見最後兩只茶碗直奔王劍英雙眼。他憤怒已極,猛力發掌擊出。袁紫衣腳踢茶碗,其誌不在以茶碗擊敵,早就壹直在等他這壹掌,這良機如何肯錯過?身軀壹閃,已伸手抓住他右腕,左手在他臂彎裏曲池穴壹拿,壹扭壹推,喀的壹響,王劍傑大叫“啊喲”聲中,王劍英臂骱已脫。
這壹手仍只尋常“分筋錯骨手”,說不上是什麽奇妙家數,只她在茶碗紛飛中出手如電,鉆了巧妙空子,王劍英竟不及留神,閃避不了,致貽終身之羞。
王劍傑雙手壹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後撲去。胡斐推出右掌,將他震退三步,說道:“前輩且慢!說好是壹個鬥壹個。”
王劍英面色慘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如輕易放了他,他兄弟回頭找場,我可鬥他們不過!”竟下手不容情,乘著他無力抗禦之時,喀喇壹聲,將他左臂的關節也卸脫了,壹指點在他太陽穴上,喝道:“八卦門的掌門讓是不讓?”
王劍英閉目待死,更不說話。王劍傑見兄長命懸敵手,喝道:“快放開我大哥,妳要做掌門,做妳的便是。”袁紫衣道:“說話可要算數?”王劍傑道:“算數,算數。”袁紫衣這才微微壹笑,躍下桌子。王劍傑負起兄長,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
周鐵鷦道:“姑娘連奪兩家掌門,果然聰明伶俐,卻不知留下什麽妙計,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這話明明說她不過是使詭計取勝,說不上是真實本領。袁紫衣道:“對付妳鷹爪雁行門,還用得著智計?妳師兄弟三個人是壹齊上呢,還是周老師壹個人跟我過招?”周鐵鷦淡淡壹笑,說道:“袁姑娘此言,當真是門縫裏看人,把北京城裏的武師們全瞧得扁了。周某打從十壹歲上起,從來便單打獨鬥。”
袁紫衣道:“嗯,那妳十壹歲前,便不是英雄好漢,專愛兩個打壹個。”周鐵鷦道:“嘿,我自十壹歲起始學藝。”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漢,生來便是英雄好漢,有的人武藝再高,始終不過是窩囊廢。周老師,我可不是說妳。”她對於王劍英、王劍傑兄弟,心中還存著三分佩服,不知怎的,見了周鐵鷦大剌剌地自視極高的神氣,卻說不出的討厭。
周鐵鷦幾時受過旁人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裏卻只哼了壹聲。汪鐵鶚叫道:“小丫頭,跟我大師哥說話,可得客氣些。”
袁紫衣知他是個渾人,也不理睬,對周鐵鷦道:“拿出來,放在桌上。”周鐵鷦愕然道:“什麽?”袁紫衣道:“銅鷹鐵雁牌。”
壹聽到“銅鷹鐵雁牌”五字,周鐵鷦涵養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裝作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我門中的事,妳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從腰帶上解下壹個錦囊,放在桌上,喝道:“銅鷹鐵雁牌便在這裏,妳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來瞧瞧,誰知道是真是假。”
周鐵鷦雙手微微發顫,解開錦囊,取出壹塊四寸長、兩寸寬的金牌來,牌上鑲著壹只探爪銅鷹,壹只斜飛鐵雁,正是鷹爪雁行門中世代相傳的掌門信牌,凡本門弟子,見此牌如見掌門人。鷹爪雁行門在明末天啟、崇袖年間,原是武林中壹大門派,幾代掌門人都武功卓絕,門規也極嚴謹。但傳到周鐵鷦、曾鐵鷗等人手裏時,諸弟子為滿清權貴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習氣,武功品格,均已遠不如前人。後來直到嘉慶年間,鷹爪雁行門中出了幾個了不起的人物,方始中興。
袁紫衣道:“看來像是真的,不過也說不定。”她適才和王劍英壹番劇鬥,雖僥幸反敗為勝,內力卻已大耗,這時故意扯淡,壹來要激怒對手,二來也是歇力養氣。
周鐵鷦見多識廣,如何不知她心意?當下更不多言,雙手壹振壹壓,躍上涼亭之頂,說道:“咱們越打越高,我便在這亭子頂上領教高招。”他的門派以鷹爪雁行為名,自是壹擅鷹爪擒拿,二摣雁行輕功。他躍上亭頂,存心故居險地,便於施展輕功,跟對手作壹番生死搏擊,同時令她無法取巧行詭,更有壹著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鐵鷦心中,袁紫衣武功雖高,終不過是女流之輩,真正的勁敵卻是胡斐。
他哪知擒拿和輕功這兩門,也正是袁紫衣的專長絕技,他若是見過她和易吉在高桅頂上鬥鞭時那門輕功,也不會躍上這涼亭之頂了。胡斐見他這壹縱壹躍雖然輕捷,卻決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時便寬了心,轉過頭來,兩人相視壹笑。
袁紫衣故意並不炫示,老老實實地躍上亭頂,說道:“看招!”雙手十指拿成鷹爪之式,斜身撲擊。
拳術的爪法,大路分為龍爪、虎爪、鷹爪三種。龍爪是四指並擾,拇指伸展,腕節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開,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鷹爪是四指並攏,拇指張開,四指向手心彎曲。三種爪法各有所長,以龍爪功最為深奧難練。
周鐵鷦見她所使果然是本門家數,心想:“妳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妳真的使鷹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尋死路了。”當下雙手也成鷹爪,反手鉤打。
眾人仰首而觀,只見兩人輕身縱躍,接近時擒拿拆打數招,立即退開。這壹晚四場激鬥,以這壹場最為好看,但也以這壹場最為兇險。月光之下,亭檐亭角,兩人真如壹雙大鳥壹般,翻飛搏擊,身影照映地下,迅速移動。
驀地裏兩人欺近身處,喀喀數響,袁紫衣壹聲呼叱,周鐵鷦長聲大叫,跌下亭來。
周鐵鷦如何跌下,只因兩人手腳太快,旁觀眾人之中,只胡斐和曾鐵鷗看清楚了。周鐵鷦激鬥中使出絕招“四雁南飛”,以連環腿連踢對手四腳,踢到第二腿時讓袁紫衣搶過去,以“分筋錯骨手”卸脫了左腿關節。他這壹招雙腿此起彼落,中途無法收勢,左腿雖已受傷,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對準他膝蓋踹了壹腳,右腿受傷更重。旁人卻只見他摔下時肩背著地,落下後竟不再站起。這涼亭並不甚高,以周鐵鷦的輕身功夫,縱然失手,躍下後決不致便不能起身,難道竟已受致命重傷?
汪鐵鶚素來敬愛大師兄,大叫:“師哥!”奔近前去,語聲中已帶著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鐵鷦,讓他站穩。但周鐵鷦兩腿脫臼,哪裏還能站立?汪鐵鶚扶起他後雙手放開。周鐵鷦呻吟壹聲,又要摔倒。曾鐵鷗低聲罵道:“蠢材!”搶前扶起。他武功在鷹爪雁行門中也算是頂尖兒的好手,只是不會推拿接骨之術,抱起周鐵鷦,便要奔出。
周鐵鷦喝道:“取了鷹雁牌。”曾鐵鷗登時省悟,搶進涼亭,伸手往圓桌上去取金脾,突然頭頂風聲颯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鐵鷗右手抱著師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這壹架卻架了個空。眼前黑影壹晃,壹人從涼亭頂上翻身而下,已將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輸了想賴麽?”正是袁紫衣。
曾鐵鷗又驚又怒,抱著周鐵鷦,僵在亭中,不知該當和袁紫衣拼命,還是先請人去治大師兄再說?
胡斐上前壹步,說道:“周兄雙腿脫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傷了筋骨。”也不等周曾兩人答話,伸手拉住周鐵鷦的左腿,壹推壹送,喀的壹聲,接上了臼,跟著又接上了右腿關節,再在他腰側穴道中推拿數下。周鐵鷦登時疼痛大減。
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這銅鷹鐵雁牌也沒什麽好玩,還了給周大哥吧!”袁紫衣聽他說到“也沒什麽好玩”六字,嫣然壹笑,將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雙手捧牌,恭恭敬敬地遞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伸手抓起,說道:“兩位的好處,姓周的但叫有壹口氣在,終有報答之時。”說著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壹眼,扶著曾鐵鷗轉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壹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壹眼,卻顯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沒在意,小嘴壹扁,秀眉微揚,向著使雷震擋的褚轟說道:“褚大爺,妳這半個掌門人,咱們還比不比畫?”到了此時,褚轟再笨也該有三分自知之明,領會得憑著自己這幾手功夫,決不能是她敵手,抱拳說道:“敝派雷電門由家師執掌,區區何敢自居掌門?姑娘但肯賜教,便請駕臨塞北白家堡,家師定然歡迎得緊。”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卻把擔子都推到了師父肩上。
袁紫衣嘿嘿壹笑,左手擺了幾擺,道:“還有哪壹位要賜教?”
殷仲翔等壹齊抱拳,說道:“胡大爺,再見了。”轉身出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這武功如此高強的少女到底是什麽路道。
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聽得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擡頭壹看,只見烏雲滿天,早將明月掩沒。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想不到胡大哥遊俠風塵,壹到京師,卻面團團做起富家翁來。”
聽她壹提起此事,胡斐不由得氣往上沖,說道:“袁姑娘,這所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產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壹刻,也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袁殺衣道:“這三更半夜,妳們卻到哪裏去?妳不見變了天,轉眼便是壹場大雨麽?”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便已灑將下來。
胡斐怒道:“便露宿街頭,也勝於在奸賊的屋檐下躲雨。”說著頭也不回地往外便走。程靈素跟著走了出去。忽聽袁紫衣在背後恨恨地道:“鳳天南這奸人,原本死有余辜。我恨不得親手斬他幾刀!”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妳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天南的怨毒,勝妳百倍!”頓了壹頓,咬牙切齒地道:“妳只不過恨了他幾個月,我卻已恨了他壹輩子!”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時,語音竟已有些哽咽。
胡斐聽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偽,不禁大奇,問道:“既然如此,我幾回要殺他,何以妳又三番四次地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錯,是三次,那又怎地?”
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傾盆而下,將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濕了。
袁紫衣道:“妳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妳便不怕雨,妳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麽?”胡斐道:“好,二妹,咱們進去說話。”
當下三人走人書房,書童點了蠟燭,送上香茗細點,退了出去。這書房陳設精雅,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西邊壹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隱隱送來桂花香氣。南邊墻上掛著壹幅董其昌的仕女圖;壹幅對聯,是祝枝山的行書,寫著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蠟燭移祧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
胡斐心中琢磨著袁紫衣那幾句奇怪的言語,哪裏去留心什麽書畫?何況他此時讀書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直到數年之後,有人教到白樂天這兩句詩,他才回憶起此刻情景。
程靈素卻在心中默默念了兩遍,瞧了壹眼桌上紅燭,又望了壹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為此情此景而設。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什麽?”
三人默默無言,各懷心事,但聽得窗外雨點打在殘荷竹葉之上,淅瀝有聲,燭淚緩緩垂下。程靈素拿起燭臺旁的小銀筷,夾下燭心,室中壹片寂靜。
胡斐自幼漂泊江湖,如此伴著兩個紅妝嬌女,靜坐書齋,卻是生平第壹次。
過了良久,袁紫衣望著窗外雨點,緩緩說道:
“十七年前,也是這麽壹個下雨天的晚上,在廣東省佛山鎮,壹個少婦抱著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方去,她給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親人都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羞辱。如不是為了懷中這小女兒,她早跳在河裏自盡了。這少婦姓袁,名叫銀姑。她是我親生的娘,我便是她抱著的這個小女兒。”雨聲淅瀝之中,袁紫衣忍著眼淚,輕輕述說她母親的往事,說到悲苦之處,不免聲帶嗚咽。胡斐瞧著她嬌怯怯的模樣,心生憐惜,就是這個俏麗少女,剛才接連挫敗秦耐之、王劍英、周鐵鷦三大京城高手之時,英風颯然,而此刻燭前細語,宛然是個楚楚可憐的弱女子,不自禁便想低頭好生軟語慰撫。
她說,她母親銀姑是佛山的鄉下姑娘,長得挺好看,雖然有壹點兒黑,但眉清目秀,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做“黑牡丹”。她家裏是打魚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佛山的魚行裏來。壹天,佛山鎮的大財主鳳天南擺酒請客,銀姑那時十八九歲,挑了壹擔魚送去鳳府。這真叫做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壹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天南瞧見了。
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著玷汙了她。銀姑心慌意亂,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裏。誰知便這麽壹回孽緣,她就此懷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趕到鳳府去理論。鳳老爺反叫人打了他壹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訛詐。銀姑的爹憋了壹肚氣回得家來,壹病不起,拖了幾個月,終於死了。銀姑肚子大了起來,她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父親,不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將她裝在豬籠裏,浸在河裏淹死。
銀姑連夜逃到了佛山鎮上,挨了幾個月,生下了壹個小女孩。母女倆過不了日子,只好在鎮上乞討。鎮上的人可憐她,有的就施舍些銀米周濟,背後自不免說鳳老爺的閑話,說他作孽害人。只是他財雄勢大,誰也不敢當著他面提起此事。
鎮上魚行中有個夥計向來和銀姑很說得來,心中壹直偷偷地喜歡她,他托人去跟銀姑說要娶她為妻,還願意認她女兒當作自己女兒。銀姑自然很高興,兩人便拜堂成親。哪知有人討好鳳老爺,去稟告了他。鳳老爺大怒,說道:“什麽魚行的夥計那麽大膽,連我要過的女人他也敢要?”派了十多個徒弟到那魚行夥計家裏,將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趕個精光,把臺椅床竈搗得稀爛,還把那魚行夥計趕出佛山鎮,壹此不許他回來,若是回來定要打死。
銀姑自父親死後,無依無靠,今後生計全依賴著這個新丈夫,好容易盼到能做新嫁娘,拜堂成親,卻給壹群如狼似虎的兇惡大漢闖進家來,亂打壹場,還將她丈夫趕出家去。銀姑換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兒,當即追出佛山鎮去,盼望追上丈夫從此伴他壹世。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倆全身都打濕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地走出十來裏地,忽見大路上有壹個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個醉漢,好心要扶他起來,哪知低頭壹看,這人滿臉血汙,早已死了,竟便是那個跟她拜了堂的魚行夥計。原來鳳老爺命人候在鎮外,下手害死了他。
銀姑傷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個坑,埋了丈夫,便想往河裏跳去,但懷中的女娃子卻壹聲聲哭得可憐。帶著她壹起跳吧,怎忍得下心害死親生女兒?撇下她吧,這樣壹個嬰兒留在大雨之中,也必死路壹條。她思前想後,咬了咬牙,終於抱了女兒向前走去,說什麽也得把女兒養大。
程靈素聽袁紫衣說到這裏,淚水壹滴滴地流了下來,聽袁紫衣住口不說了,問道:“袁姊姊,後來怎樣了?”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壹笑,道:“妳叫我姊姊,該當把解藥給我服了吧?”程靈素蒼白的臉壹紅,低聲道:“原來妳早知道了。”斟過壹杯清茶,隨手從指甲中彈了壹些淡黃色的粉末在茶裏。
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預備了解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便給我服下。”說著端過茶來,壹飲而盡。程靈素道:“妳所中的也並不是什麽厲害毒藥,只不過要大病壹場,委頓幾個月,好讓胡大哥去殺那鳳天南時,妳不能再出手相救。”袁紫衣淡淡壹笑,道:“我早知著了妳道兒,只是妳如何下的毒,我始終想不起來。進這屋子之後,我可沒喝過壹口茶,吃過半片點心。”
胡斐心道:“原來袁姑娘雖極意提防,終究還是著了二妹的道兒。”他自見鐘兆文在程靈素家中酒水不沾,還是中毒而沈沈大醉,早知他二妹若要下毒,對方絕難躲閃。
程靈素道:“妳和胡大哥在墻外相鬥,我擲刀給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壹層薄薄毒粉,妳的軟鞭上便沾著了,妳手上也沾著了。待會得把單刀軟鞭用清水沖洗幹凈。”
袁紫衣和胡斐對望壹眼,心想:“如此下毒,真叫人防不勝防。”
程靈素站起身來,斂衽行禮,說道:“袁姊姊,妹子跟妳賠不是啦。我實不知中間有這許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還禮,說道:“不用客氣,多蒙妳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藥。”程靈素道:“姊姊這般美麗可愛,任誰見了,都舍不得當真害妳。”袁紫衣微笑道:“妳這才可愛呢!”兩人相對壹笑。
胡斐道:“如此說來,那鳳天南便是妳……妳的……”
袁紫衣道:“不錯,鳳天南便是我的親生爹爹。他雖害得我娘兒倆如此慘法,但我師父言道:‘人無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別師父、東來中原之時,師父吩咐我說:‘妳父親作惡多端,此生必遭橫禍。他如遭難,妳可救他三次,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之後,妳是妳,他是他,不再相幹’,我媽壹生遭到如此慘禍,全是為這鳳老爺所害。我來到中原,第壹件事便是去廣東佛山鎮,要殺了這鳳天南為我媽報仇。早壹晚夜裏,我到鳳家去踏勘,見到風老爺吩咐手下人,將大批金銀去分送京城以及湖南、廣東各處的大官大府,說是中秋節的節敬。又派人到各省各州府去送禮,受禮的都是江湖上著名的武林大豪,料想都是跟他壹鼻孔出氣之人,不是魚肉鄉裏的土豪,便是欺壓良善的惡霸。他跟著又與京裏來的兩名武官會晤,說兵部尚書福康安請他去參與什麽天下掌門人大會,他兒子鳳壹鳴也在壹旁。這鳳壹鳴是我哥哥,我見到他眉目鼻子生得和我有三分相像,再回頭瞧了鳳天南壹眼,唉,老天爺待我不好,我的相貌,跟這大惡霸竟也有些兒相像。
“我心裏壹酸,本來按著刀柄的手就松了開來。這人雖無惡不作,畢竟是我爹爹,我就想不認他,終究違背不了天意。第二天,我見到妳大鬧英雄酒樓、英雄當鋪,再叫人擡了銀子去賭場大賭,我跟在閑人後面瞧熱鬧,心裏暗暗好笑,趙三……趙半山的這個把弟,果然英雄了得,可也當真胡鬧得緊……”說著抿嘴嫣然壹笑。
卻見胡斐眼中射出怒色,胸口起伏,呼吸沈重,便說道:“胡大哥,妳見義勇為,不畏強暴,小妹心裏真的很是佩服。鳳天南這般欺侮鐘家壹家人,小妹本也十分憤怒,就算不是為了我媽的怨仇,我這番撞上了,也要出手管壹管。後來見妳和鳳家父子在北帝廟中相鬥,我想讓妳殺了鳳天南最好,但鳳壹鳴是我哥哥,這次也沒作惡,我卻想求妳饒他壹命。鳳天南給妳逼得要揮棍自盡,我想也不想,便擲出指環,救了他壹命。妳給兩個小流氓騙得追了出去,我那時真蠢,竟也跟著去瞧熱鬧,待得想到其中有詐,趕回北帝廟時,鐘家三人都已給鳳天南殺了。胡大哥,真對不起,我要是能早回來得片刻,便能救了鐘家三人。這件事我懊悔了很久,心下好生過意不去,壹路跟著妳,想追上了妳,向妳好好地賠個不是。胡大哥,我要向妳賠罪,早想好久啦,請妳大人大量,原諒小女子自幼沒了父母,少了家教,多有胡作非為!”言語誠摯,臉上盡是溫柔神色,站起身來,屈膝為禮。胡斐也即站起,作揖還禮,說道:“胡斐生性莽撞,過去也多有得罪。”
袁紫衣繼續說道:“可是壹路之上,我偷妳的包袱,跟妳打打鬧鬧,將妳推入河裏,全無賠罪之意,只因趙半山把妳說得太好,誇上了天去,說當今十幾歲的少年人中,沒壹個及得上妳,我也是十幾歲的人,心裏可不服氣了。妳武功是強的,為人仁義,果然了不起,可是……可是……”胡斐接口道:“可是這小胡斐做事顧前不顧後,腦筋太過糊塗。兩個小流氓三言兩語,就把他引開了。鐘家三口人,還不是死在他糊塗的手下?他壹心要做好事,卻幫助壞人送信去給苗人鳳苗大俠,弄瞎了他壹雙眼睛。福公子派人來接他的老相好、私生子,他卻又沒來由地打什麽抱不平。人家擺個圈套要為鳳天南說合,他想也不想,壹頭就鉆了進去。這小胡斐是個魯莽匹夫,就算武功,也勝不了壹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那晚在湘妃廟中,那小姑娘如當真要殺了他,還不是早已要了他性命?”
袁紫衣道:“那倒不是,那晚相鬥,妳曾多次手下留情,妳……妳好乖!”那晚湘妃廟中放鬥,胡斐曾以左臂環抱她腰,袁紫衣脫口而說:“放開我!”胡斐便即松臂放開,她贊了他壹聲:“好乖!”此刻重提,程靈素不知當時情景,胡斐聽了,不由得心中感到壹陣極大甜意,見袁紫衣臉類微露紅暈,更有靈犀相通之美,緩緩問道:“下次再撞到鳳天南,妳還救他不救?”袁紫衣道:“我已救過他三次,父女之情已了。我每次救他,都是情不自禁,都知道自己錯了,後來必定偷偷地痛哭壹場。我對得起爹爹,卻對不起我過世的苦命媽媽。不!就算我下不了手親自殺他,無論如何,再也不救他了!”說著神色凜然。
程靈素問道:“令堂過世了麽?”袁紫衣道:“我媽媽逃出佛山鎮後,壹路乞食向北。她只想離開佛山越遠越好,永不要再見鳳老爺的面,永不再聽到他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幾個月,後來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壹家姓湯的府中去做女傭……”胡斐“哦”了壹聲,道:“江西南昌府湯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有幹系沒有?”
袁紫衣聽到“甘霖惠七省湯大俠”八字,嘴邊肌肉微微壹動,說道:“我媽就是死在湯……湯大俠府上的。我媽死後第三天,我師父便帶了我去,帶我到回疆,隔了壹十七年,這才回來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師的上下怎生稱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尊師必是壹位曠世難逢的奇人。那苗大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見得有這等本事!”
袁紫衣道:“家師的名諱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暫且不能告知,還請原諒。再說,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會知道。至於那位苗大俠,我們在回疆也曾聽到過他的名頭。當時紅花會的無塵道長很不服氣,定要到中原來跟他較量較量,但趙半山趙三叔……”她說到“趙三叔”三字時,向胡斐抿嘴壹笑,意思說:“又給妳討了便宜去啦!”續道:“趙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說苗大俠所以用這外號,並非狂妄自大,卻是另有苦衷,聽說他是為報父仇,故意激使遼東的壹位高手前來找他。後來江湖上紛紛傳言,他父仇已報,曾數次當眾宣稱,決不敢再用這個名號,說道:‘什麽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兒狗屁不通。大俠胡壹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強得多了!’”
胡斐心頭壹凜,問道:“苗人鳳當真說過這句話?”
袁紫衣道:“我自然沒親耳聽到,那是趙……趙半山說的。無塵道長聽了這話,雄心大起,卻又要來跟那位胡壹刀比畫比畫。後來打聽不到這位胡大俠身在何方,只得罷了。那壹年趙半山來到中原,遇見了妳,回去回疆後,好生稱贊妳英雄了得。這次小妹東來,文四嬸便要我騎了她的白馬來,她說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傑,便把我這匹坐騎贈了給他。’”
胡斐奇道:“這位文四嬸是誰?她跟我素不相識,何以蹭我這等重禮?”
袁紫衣道:“說起文四嬸來,當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叔的娘子,姓駱名冰,人稱鴛鴦刀。她聽趙半山說及妳在商家堡大破鐵廳之事,又聽說妳很喜歡這匹白馬,當時便埋怨他:‘三哥,既有這等人物,妳何不便將這匹馬贈了與他?難道妳趙三爺結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便結交不得?’”
胡斐聽了,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說什麽“馬歸正主”,原來乃是為此,心中對駱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寶馬,萬金難求。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萬裏,只憑他人片言稱許,便即割愛相贈,這番隆情高義,我胡斐當真難以為報。”又問:“趙三哥想必安好。此間事了之後,我便想赴回疆壹行,壹來探訪趙三哥,二來前去拜見眾位前輩英雄。”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們都要來啦。”
胡斐壹聽大喜,伸手在桌上壹拍,站起身來,說不出的心癢難搔。程靈素知他心意,道:“我給妳取酒去。”出房吩咐書童,送了七八瓶酒來。胡斐連盡兩瓶,想到不久便可和眾位英雄相見,豪氣橫生,連問:“趙三哥他們何時到來?”
袁紫衣臉色鄭重,說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正日。這個大會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皇親國戚個個該屬他管,卻何以要來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
胡斐道:“我也壹直在琢磨此事,想來他是要網羅普天下英雄好漢,供朝廷驅使,便像是皇帝以考狀元、考進士的法子來籠絡讀書人壹般。”袁紫衣道:“不錯,當年唐太宗見應試舉子從考場中魚貫而出,喜道:‘天下英雄,人我彀中矣。’福康安開這個大會,自也想以功名利祿來引誘天下英雄。可是他另有壹件切膚之痛,卻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經給趙半山、文四叔、無塵道長他們逮去過,這件事妳可知道麽?”
胡斐又驚又喜,仰脖子喝了壹大碗酒,說道:“痛快,痛快!趙三哥在商家堡外只約略提過,但來不及細說,無塵道長、文四爺他們如此英雄了得,當真令人傾倒。”
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漢書下酒,妳卻以英雄豪傑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說起文四叔他們的作為,妳便千杯不醉,也要叫妳醉臥三日。”胡斐倒了壹碗酒,說道:“那便請說。”
袁紫衣道:“這些事兒說來話長,壹時之間也說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們知道福康安很得當今皇帝乾隆的寵愛,因此上將他捉了去,脅迫皇帝重建給朝廷毀了的福建少林寺,又答允決不加害紅花會散在各省的好漢朋友,這才放了他出來。”
胡斐壹拍大腿,說道:“福康安自然引以為奇恥大辱。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門人,想是要和文四爺他們再決雌雄?”袁紫衣道:“對了!此事妳猜中了壹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們要上北京來,是以先行召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個大苦頭之後,才知他手下兵馬雖多,卻不足以與武林豪傑對抗。”胡斐鼓掌笑道:“妳奪了這九家半掌門,原來是要先殺他壹個下馬威。”
袁紫衣道:“我師父和文四叔他們交情很深。但小妹這次回到中原,卻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廣東佛山,想為我苦命的媽媽報仇,也是機緣巧合,不但救了鳳天南的性命,還探聽到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訊息。但我既有事未了,不能去回疆報訊,於是也不怕胡大哥見笑,壹路從南到北,胡鬧到了北京,也好讓福康安知曉,他的什麽勞什子掌門人大會,未必能管什麽事。”
胡斐心念壹動:“想是趙三哥在人前把我誇得太過了,這位姑娘不服氣,以致壹路上盡伸量我。”向袁紫衣瞪了壹眼,說道:“還有,也好讓趙半山他們知道,那姓胡的少年,也未必真有什麽本事。”袁紫衣咯略而笑,說道:“咱們從廣東較量到北京,我也沒能占了妳上風。胡大哥,日後我見到趙半山時,妳猜我要跟他說什麽話?”胡斐搖頭:“我不知道。”
袁紫衣正色道:“我說:‘趙三叔,妳小義弟仁義任俠,慷慨豪邁,不但武功了得,而且人品高尚,果然是壹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胡斐萬萬料想不到,這個壹直跟自己作對為難的姑娘,竟會當面稱贊自己,不由得滿瞼通紅,大為發窘,心中卻甚感甜美舒暢。從廣東直到北京,風塵行旅,間關千裏,他心間意下,無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這位美麗動人、卻又刁鉆古怪的姑娘,七分歡喜之中,不免帶著兩分困惑,壹分著惱。今夜壹夕長談,嫌隙盡去,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
這時窗外雨聲已細,壹枝蠟燭也漸漸點到了盡頭。胡斐又喝了壹大碗酒,說道:“袁姑娘,妳說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嗎?”袁紫衣搖頭道:“多謝了,我想不用請妳幫忙。”她見胡斐臉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了,自當再向妳和程家妹子求助。胡大哥,再過四天,便是掌門人大會之期,咱三個到會中去擾他壹個落花流水,演壹出‘三英大鬧北京城’,妳說好是不好?”
胡斐豪氣勃發,叫道:“妙極,妙極!若不挑了這掌門人大會,趙三哥、文四爺、文四奶奶他們結交我這小子又有什麽用?”
程靈素在旁聽著,壹直默不作聲,這時終於插口道:“‘雙英鬧北京’,也已夠了,怎地拉扯上我這不中用的家夥?”袁紫衣摟著她嬌怯怯的肩頭,說道:“程家妹子,快別這麽說。妳本事勝我十倍。我只想討好妳,不敢得罪妳。”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那只玉鳳,說道:“袁姊姊,妳跟我大哥之間的誤會也說明白啦,這只玉鳳還是妳拿著。要不然,兩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
袁紫衣壹怔,低聲道:“要不然,兩只鳳凰都給了我大哥!”
程靈素說這兩句話時原無別意,但覺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頭挑人才,壹路上聽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對她十分傾心,只為了她三次相救鳳天南,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盡釋,而且雙方說來更大有淵源,那還有什麽阻礙?但聽袁紫衣將自己這句話重說壹遍,倒似自己語帶雙關,有“二女共事壹夫”之意,不由得紅暈雙頰,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袁紫衣問道:“不是什麽意思?”程靈素如何能夠解釋,窘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妳在那單刀之上,幹嗎不下致命毒藥?”程靈素目中含淚,憤然道:“我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但生平從沒殺過壹個人。難道我就能隨隨便便地害妳麽?何況……何況妳是他的心上人,從湖南到北京,千裏迢迢,他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念念不忘,便是在想著妳。我怎會當真害妳?”說到這裏,淚珠兒終於奪眶而出。
袁紫衣壹愕,站起身來,飛快地向胡斐掠了壹眼,只見他臉上顯得甚是扭泥拔尬。程靈素這壹番話,突然吐露了胡斐的心事,實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狽,但目光之中,卻滿含款款柔情。
袁紫衣上排牙齒壹咬下唇,說道:“我是個苦命人,世上的好事,全跟我無緣。我有時情不自禁,羨慕人家的好事,可是老天註定了的,我壹生下來便命苦,比不上別人!人家對我的好意,我只好心裏感激,卻難以報答,否則師父不容、菩薩不容、上天不容……胡大哥,我天生命苦,自己做不了主,請妳原諒……”說到這裏,聲音哽咽了,淚水撲簌簌地掉在胸前,驀地裏纖手壹揚,噗的壹聲,扇滅了燭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靈素擁是壹驚,忙奔到窗邊,但見宿雨初晴,銀光揮地,早不見了袁紫衣的人影,回過頭來,月光下只見桌上兀自留著她的點點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