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雪山飛狐 by 金庸
2018-9-5 19:46
雪山飛狐胡斐與烏蘭山玉筆峰杜希孟莊主相約,定於三月十五上峰算壹筆昔日舊賬,首次上峰,杜莊主外出未歸,卻與苗若蘭酬答了壹番。他下得峰來,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見,似乎只是苗若蘭的倩影,耳中所聞,盡是她彈琴和歌之聲。他與平阿四、左右雙童在山洞中飽餐壹頓幹糧,見平阿四傷勢雖重,性命幸得無礙,心下甚慰。躺在地下閉目養神,但雙目壹閉,苗若蘭秀麗溫雅的面貌便更清清楚楚地在腦海中出現了。
胡斐睜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蘭的歌聲卻又似隱隱從石壁中透了出來。他嘆了壹口長氣,心想:“我盡想著她幹嗎?她父親是殺害我父的大仇人,雖說當時她父親並非有意,但我父總因此而死。我壹生孤苦伶仃,沒爹沒娘,盡是拜她父親之賜。我又想她幹嗎?”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覺又想:“那時她尚未出世,這上代怨仇,與她又有甚相幹?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個流蕩江湖的苦命漢子,何苦沒來由地自尋煩惱?她幼小之時,她父親曾將她交在我手裏,要我保護她周全。”
想到這裏,不由得滿心又盡是溫馨之意。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將近壹個時辰,心中所思所念,便只苗若蘭壹人。他偶爾想到:“莫非對頭生怕敵我不過,安排下了這美人之計?”但立即覺得這念頭太也褻瀆了她,心中便道:“不,不,她如此天仙般的人物,豈能做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於她?”見天色漸黑,再也按捺不住,對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妳在這裏歇歇。”
他展開輕身功夫,轉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壹見杜家莊莊門,已怦然心動。進了大廳,卻見莊中無人相迎,不禁微感詫異,朗聲說道:“晚輩胡斐求見,杜莊主可回來了麽?”連問幾遍,始終沒人回答。他微微壹笑,心想:“杜希孟枉稱遼東大豪,卻這般躲躲閃閃,裝神弄鬼。妳縱安排下奸計,胡某又有何懼?”
他在大廳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幾句字句,羞辱杜希孟壹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對此地竟戀戀不舍,順步走向東廂房,推開房門,見房內四壁圖書,陳設精雅。走了進去,順手取過壹本書來,坐下翻閱。翻來翻去,又怎看得進壹字入腦,心中只念著壹句話:“她到哪裏去了?她到哪裏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折,正待點燃蠟燭,忽聽得莊外東邊雪地裏輕輕的幾下嚓嚓之聲。他心中壹動,知有高手踏雪而來。若在實地,人人得以躡足悄行,但在積雪中卻半點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輕靈,功夫淺的腳步滯重,壹聽便知。胡斐聽了這幾下足步聲,心想:“倒要瞧瞧來的是何方高人。”將火折揣回懷中,傾耳細聽。
但聽得雪地裏又有幾人的足步聲,竟個個武功甚高。胡斐壹數,來的共有五人,只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三下擊掌,莊外有人回擊三下,過不多時,莊外又多了六人。胡斐雖藝高人膽大,但聽高手畢集,轉眼間竟到了十壹人之多,也不免驚疑,尋思:“先離此莊要緊,對方這麽大邀幫手,我難免寡不敵眾。可別妄自尊大,小覷了天下的英雄好漢。”走出廂房,正待上高,忽聽屋頂喀喀幾響,又有人到來。
胡斐忙縮回房中,分辨屋頂來人,竟又多了七名好手。只聽得屋頂有人拍了三下手掌,莊外還了三下,屋頂七人輕輕落入庭中,徑自向廂房走來。他想敵人眾多,這番可須得出奇制勝,事先原料杜希孟會邀請幫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請了這麽多高手到來。耳聽得那七人走向房門,便縮身在廂房中壹座小屏風之後,心想須得探明敵人安排下什麽機關,如何對付自己。
但聽噗的壹聲,房外已有人晃亮火折。胡斐心想小屏風後藏不住身,遊目壹瞥,朦朧中見床上羅帳低垂,床前卻無鞋子,顯無人睡臥,當下提壹口氣,輕輕走到床前,揭開羅帳,坐上床沿,鉆進了被裏。這幾下行動輕巧之極,房外七人雖均為高手,竟沒壹人知覺。
可是胡斐鉆進被窩,卻大吃壹驚,觸手碰到壹人肌膚,輕柔軟滑,被內竟睡著壹個女子。他正要下床來,眼前火光閃動,已有人走進廂房。壹人拿著蠟燭在小屏風後探照,說道:“此處沒人,咱們在這裏說話。”說著便在桌旁椅中坐下。
此時胡斐鼻中充滿幽香,正是適才與苗若蘭酬唱時聞到的,壹顆心直欲跳出腔子來,心道:“難道她竟是苗姑娘?我這番唐突佳人,那真罪該萬死。但我如在此刻跳將出去,那幾人見她與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曖昧之事。苗姑娘壹生清名,可給我毀了。只得待這幾人走開,再離床致歉。”
他身子微側,手背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膚,只覺柔膩無比,竟似沒穿衣服,驚得急忙縮手。其實田青文除去苗若蘭的外衣,尚留下貼身內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閉住了眼既不敢看,手腳更不敢稍有動彈,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與她身子相距略遠。
他雖閉住了眼,但鼻中聞到又甜又膩、蕩人心魄的香氣,耳中聽到對方壹顆心在急速跳動,忍不住睜開眼來,只見壹個少女向外而臥,臉蛋兒羞得與海棠花壹般,卻不是苗若蘭是誰,燭光映過珠羅紗帳照射進來,更顯得眼前枕上,這張臉嬌美艷麗,難描難畫。
胡斐本想只瞧壹眼,立即閉眼,從此不看,但雙目壹合,登時意馬心猿,把持不定,忍不住又眼睜壹線,再瞧她壹眼。
苗若蘭給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心中卻有知覺,見胡斐忽然進床與自己並頭而臥,初時驚惶萬分,只怕他欲圖非禮,忙閉著雙眼,唯有聽天由命。哪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向外移開。不禁懼意少減,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睜眼,正好胡斐也正睜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兩人都是大羞。
只聽得屏風外有人說道:“賽總管,妳當真神機妙算,人所難測。那人就算不折不扣,當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英雄豪傑,落入了妳這羅網,也要叫他插翅難飛。”
拿著蠟燭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燭臺,走到屏風之外,道:“張賢弟,妳也別盡往我臉上貼金。事成之後,我總忘不了大家的好處。”
胡斐與苗若蘭聽了兩人之言,都吃了壹驚,這些人顯是安排了機關,要暗算金面佛苗人鳳。苗若蘭不知江湖之事,還不怎樣,心想爹爹武功無敵,也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卻知賽總管是滿洲第壹高手,內功外功俱臻化境,為人兇奸狡詐,不知害死過多少忠臣義士。他是當今乾隆皇帝手下第壹親信衛士,今日居然親自率人從北京趕到這玉筆峰上。聽那姓張的言語,他們暗中布下巧計,苗人鳳縱然厲害,只怕也難逃毒手。耳聽得賽總管走到屏風外的廂房門口,心想機不可失,輕輕揭起羅帳,右掌對準燭火壹揮,壹陣勁風撲將過去,嗤的壹聲,燭火登時熄了。
只聽壹人說道:“啊,燭火滅啦!”就在此時,又有人陸續走進廂房,嚷道:“快點火,掌燈吧!”賽總管道:“咱們還是在暗中說話的好。那苗人鳳機靈得緊,若屋外見到火光,說不定吞了餌的魚兒,又給他脫鉤逃走。”好幾人紛紛附和,說道:“賽總管深謀遠慮,見事周詳,果然不同。”
但聽有人輕輕推開屏風,此時廂房中四下裏都坐滿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後壹仰,躺將下來,事情可就鬧穿,只得輕輕向裏床略移。這壹來,與苗若蘭卻更加近了,只覺她吹氣如蘭,蕩人心魄。他既怕與床沿上的三人相碰,毀了苗若蘭的名節,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彈得破的臉頰,當下打定了主意,若給人發覺,必當將房中這壹十八人殺得幹幹凈凈,寧叫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壹張活口,累了這位冰清玉潔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動彈。胡斐不知苗若蘭遭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但覺她竟不向裏床閃避,不由得又惶恐,又歡喜,壹個人就似在半空中騰雲駕霧壹般。
只聽賽總管道:“各位,咱們請杜莊主給大夥兒引見引見。”只聽得壹個嗓音低沈的人說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榮幸。這位是禦前侍衛總管賽總管賽大人。賽大人威震江湖,各位當然都久仰的了。”說話之人自是玉筆莊莊主杜希孟。眾人轟然說了些仰慕的言語。
胡斐傾聽杜希孟給各人報名引見,越聽越驚訝。除了賽總管等七人是禦前侍衛,其余個個是江湖上成名的壹流高手。青藏派玄冥子大師到了,昆侖山靈清道人到了,河南無極門的姜老拳師也到了。此外不是哪壹派的掌門、名宿,就是什麽幫會的總舵主、什麽鏢局的總鏢頭,沒壹個不是大有來頭之人;而那七名侍衛,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蘭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這壹點點衣服,卻睡在他懷中。此人與我家恩怨糾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樣?今日初次與他相會,只覺他相貌雖然粗魯,卻是個文武雙全的好男兒,哪知他竟敢對我這般無禮。”雖覺胡斐這樣對待自己,實大大不該,但不知怎的,心中殊無惱怒怨怪,反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些歡喜,外面十余人大聲談論,她竟壹句也沒聽在耳裏。
胡斐比她大了十歲,閱歷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幹系不小,雖又驚又喜,六神無主,但於帳外各人的說話,卻句句仔細聽去。他聽杜希孟壹個個地引見,屈指數著,數到第十六個時,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說了。胡斐心道:“帳外共有壹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該有十七人,這余下壹個不知是誰?”他心中起了這疑竇,帳外也有幾個細心之人留意到了。有人問道:“還有壹位是誰?”杜希孟卻不答話。
隔了半晌,賽總管道:“好!我跟各位說,這位是興漢丐幫的範幫主。”
眾人吃了壹驚,內中有壹二人訊息靈通的,得知範幫主已給官家捉了去。余人卻知丐幫素來與官府作對,決不能跟禦前侍衛聯手,他突然在峰上出現,人人都覺奇怪。
賽總管道:“事情是這樣。各位應杜莊主之邀,上峰來助拳,為的是對付雪山飛狐。可是在抓到狐貍之前,咱們先得擡壹尊菩薩下山。”有人笑了笑,說道:“金面佛?”賽總管道:“不錯。我們驚動範幫主,本來為的是要引苗人鳳上北京相救。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籠,等候他大駕。哪知他倒也乖覺,竟沒上鉤。”侍衛中有人喉頭咕嚕了壹聲,卻不說話。
原來賽總管這番話中隱瞞了壹件事。苗人鳳何嘗沒去北京?他單身闖天牢,搭救範幫主,人雖沒救出,但壹柄長劍殺了十壹名大內侍衛,連賽總管臂上也中了劍傷。賽總管布置雖極周密,終因對方武功太高,竟擒拿不著。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絕口不提。
賽總管道:“杜莊主與範幫主兩位,對待朋友義氣深重,答允助我們壹臂之力,在下實感激不盡,事成之後,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賞……”
說到這裏,忽聽莊外遠處隱隱傳來幾下腳步之聲。他耳音極好,腳步雖又輕又遠,可也聽得清楚,低聲道:“金面佛來啦,我們宮裏當差的埋伏在這裏,各位出去迎接。”杜希孟、範幫主、玄冥子、靈清道人、姜老拳師等都站起來,走出廂房,只剩下七名大內侍衛。
這時腳步聲倏忽間已到莊外,誰都想不到他竟來得這麽快,猶如船只在大海中遇上暴風,甫見征兆,狂風大雨已打上帆來;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閃電剛過,霹靂已至。
賽總管與六名衛士都是壹驚,嗆啷聲響,不約而同地紛抽兵刃。賽總管道:“伏下。”就有人手掀羅帳,想躲入床中。賽總管斥道:“蠢材,在床上還不給人知道?”那人縮回了手。七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櫃中,或隱身書架之後。
胡斐心中暗笑:“妳罵人是蠢材,自己才是蠢材。”但覺苗若蘭鼻中呼吸,輕輕地噴在自己臉上,再也把持不定,輕輕伸嘴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壹下。苗若蘭又喜又羞,待要閃開,苦於動彈不得。胡斐壹吻之後,忽然不由自主地自慚形穢,心想:“她這麽溫柔文雅,我怎能欺辱於她?”待要挪身向外,不與她如此靠近,忽聽床底下兩名衛士動了幾下,低聲咒罵。原來幾個人擠在床底,壹人手肘碰痛了另壹人鼻子。
胡斐對敵人向來滑稽,以他往日脾氣,此時真想要揭開褥子,往床底下撒壹大泡尿,將幾個衛士淋個醍醐灌頂,但心中剛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蘭睡在身旁,豈能胡來?又想不知他們如何陰謀對付苗人鳳,這時可不能先揭穿了動手。
過不多時,杜希孟與姜老拳師等高聲說笑,陪著壹人走進廂房,那人正是苗人鳳。有人拿了燭臺,走在前面。杜希孟心中納悶,不知自己家人與婢仆到了何處,怎麽壹個人影也不見。但賽總管壹到,苗人鳳跟著上峰,實無余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鳳時,見他臉色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眾人在廂房中坐定。杜希孟道:“苗兄,兄弟與那雪山飛狐相約,今日在此間算壹筆舊賬。苗兄與這裏幾位好朋友高義,遠道前來助拳,兄弟委實感激不盡。現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飛狐仍沒到來,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嚇得夾住狐貍尾巴,遠遠逃去了。”胡斐大怒,真想躍將出去,劈臉給他壹拳。
苗人鳳哼了壹聲,向範幫主道:“後來範兄終於脫險了?”範幫主站起來深深壹揖,說道:“苗兄不顧危難,親入險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終身不忘。苗兄大鬧北京,不久敝幫兄弟又大舉來救,幸好人多勢眾,兄弟仗著苗兄的威風,才得僥幸脫難。”
範幫主這番話自全屬虛言。苗人鳳親入天牢,雖沒為賽總管所擒,但大鬧壹場之後,也沒能將範幫主救出。丐幫闖天牢雲雲,全無其事。賽總管壹計不成,二計又生,親入天牢與範幫主壹場談論,以死相脅。範幫主為人骨頭倒硬,任憑賽總管如何威嚇利誘,竟半點不屈。賽總管老奸巨猾,善知別人心意,跟範幫主連談數日之後,知道對付這類硬漢,既不能動之以利祿,亦不能威之以斧鋮,但若給他壹頂高帽子戴戴,多半頗可收效。當下親自迎接他進總管府居住,命手下最會諂諛拍馬之人,每日裏“幫主英雄無敵”,“幫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語,流水價灌進他耳中。範幫主初時還兀自生氣,但過得數日,甜言蜜語聽得多了,竟然有說有笑起來。於是賽總管親自出馬,給他戴的帽子越來越高。後來論到當世英雄,範幫主固然自負,卻仍推苗人鳳天下第壹。賽總管說道:“範幫主這話太謙,想那金面佛雖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依兄弟之見,不見得就能勝過幫主。”範幫主給他壹捧,舒服無比,心想苗人鳳名氣自然極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就比他差了多少。近年來自己身子壯健,功力日增,說不定還能勝得他壹籌半分。
兩個人長談了半夜。到第二日上,賽總管忽然談起自己武功來。不久在總管府中的侍衛也來壹齊講論,都說日前賽總管與苗人鳳接戰,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後來賽總管已然勝券在握,若非苗人鳳見機逃去,再拆壹百招他非敗不可。範幫主聽了,臉上便有不信之色。
賽總管笑道:“久慕範幫主九九八十壹路五虎刀並世無雙,這次我們冒犯虎威,雖說是皇上有旨,但壹半也是弟兄們想見識見識幫主的武功。只可惜大夥兒貪功心切,出齊了大內十八高手,才請得動幫主。兄弟未得能與幫主壹對壹地過招,實為憾事。現下咱們說得高興,就在這兒領教幾招如何?”範幫主壹聽,傲然道:“連苗人鳳也敗在總管手裏,只怕在下不是敵手。”賽總管笑道:“幫主太客氣了。”兩人說了幾句,當即在總管府的練武廳中比武較量。
範幫主使刀,賽總管的兵刃卻極為奇特,是壹對短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兩人翻翻滾滾鬥了三百余招,全然不分上下,又鬥了壹頓飯功夫,賽總管漸現疲態,給範幫主壹柄刀迫在屋角,連沖數次都搶不出他刀圈。賽總管無奈,只得說道:“範幫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輸了。”範幫主壹笑,提刀躍開。賽總管恨恨地將雙棒拋在地下,嘆道:“我自負英雄無敵,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說著伸袖抹汗,氣喘不已。
經此壹役,範幫主更讓眾人捧上了天去。他把眾侍衛也都當成了至交好友,對賽總管更言聽計從。這粗魯漢子哪知賽總管有意相讓,若各憑真實功夫相拚,他在壹百招內就得輸在狼牙雙棒之下。
然則賽總管何以要費偌大氣力,千方百計地與他結納?原來範幫主的武功雖未能算是壹等壹高手,但他有壹項家傳絕技,卻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龍爪擒拿手”,沾上身時直如鉆筋入骨,敲釘轉腳。不論敵人武功如何高強,只要身體的任何部位給他手指壹搭上,立時就給拿住,萬萬脫身不得。賽總管聽了田歸農之言,要擒住苗人鳳取那寶藏的關鍵,“天牢設籠”之計既然不成,便想到借重範幫主這項絕技。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領,範幫主若是正面和他為敵,他焉能讓龍爪擒拿手上身?但範幫主和他是多年世交,如出其不意地突施暗襲,便有成功之機。
苗人鳳聽範幫主相謝,當即拱手為禮,說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轉頭問杜希孟:“但不知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杜兄因何與他結怨?”
杜希孟臉上壹紅,含含糊糊地道:“我和這人素不相識,不知他聽了什麽謠言,竟說我拿了他家傳寶物,數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功了得,為人橫蠻,我年紀大了,不是他對手,是以請各位上峰,大家說個明白。如他仍恃強不服,各位也好教訓教訓這後生小子。”苗人鳳道:“他說杜兄取了他的家傳寶物,卻是何物?”杜希孟道:“哪有什麽寶物?全然胡說八道。”
當年苗人鳳自胡壹刀死後,心中郁郁,便即前赴遼東,想查訪胡壹刀的親交故舊,打聽這位生平唯壹知己的軼事義舉。壹查之下,得悉杜希孟與胡壹刀相識,於是上玉筆峰杜家莊來拜訪。杜希孟於胡壹刀的事跡說不上多少,但對苗人鳳招待得十分殷勤,又親自陪他去看胡壹刀的故宅,卻見胡家門垣破敗,早無人居。
苗人鳳推愛對胡壹刀的情誼,由此而與杜希孟訂交,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這時聽他說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當真是那雪山飛狐所有,待會他上得峰來,杜兄還了給他,也就是了。”杜希孟急道:“本就沒什麽寶物,卻叫我哪裏去變出來給他?”
範幫主心想苗人鳳精明機警,時候壹長,必能發覺屋中有人埋伏,當即勸道:“杜莊主,苗兄的話壹點不錯,物各有主,何況是家傳珍寶?妳還給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動幹戈,傷了和氣?”杜希孟急了起來,道:“妳也這般說,難道不信我的話?”範幫主道:“在下對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兄既這般說,定是不錯。範某行走江湖,對誰的話都不輕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兄壹人。”
他壹面說,壹面走到苗人鳳身後,雙手舞動,以助言語聲勢。
苗人鳳聽他話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壹幫之主,究竟見事明白。”突覺耳後“風池穴”與背心“神道穴”上壹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揮出擊去。哪知這兩大要穴給範幫主以龍爪擒拿手拿住,登時全身酸麻,任他有天大武功、百般神通,卻已半點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奇變異險,壹生中不知已經歷凡幾,豈能如此束手待斃?大喝壹聲,壹低頭,腰間用力,竟將範幫主壹個龐大的身軀從頭頂甩了過去。賽總管等齊聲呼叱,各從隱身處躥出。
範幫主為苗人鳳甩過了頭頂,但他這龍爪擒拿手如影隨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鳳前面,兩只手爪卻仍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有如鐵鑄,更不脫手。苗人鳳見四下裏有人躥出,暗想:“我壹生縱橫江湖,今日陰溝翻船,竟遭小人暗算。”見壹名侍衛撲上前來,張臂抱向他頭頸。苗人鳳盛怒之下,無可閃避,脖子向後壹仰,隨即腦袋向前疾挺,猛地壹個頭錘撞了過去。這時他全身內勁,都聚在額頭,壹錘撞在那侍衛雙眼之間,喀的壹聲,那侍衛登時斃命。余人大驚,本來壹齊撲下,忽地都在離苗人鳳數尺之外止住。
苗人鳳四肢無力,頭頸卻能轉動,他壹撞成功,隨即橫頸又向範幫主急撞。範幫主嚇得心膽俱裂,急中生智,壹低頭,牢牢抱住他腰身,將腦袋頂住他小腹。苗人鳳穴道松開,四肢可動,擡足踢飛壹名迫近身旁的侍衛,立即伸手往範幫主背心拍去,哪知手掌剛舉到空中,四肢立時酸麻,這壹掌竟擊不下去,卻是範幫主又已拿住他腰間的“章門穴”。
這幾下兔起鶻落,瞬息數變。賽總管心知範幫主的偷襲只能見功於頃刻,時候稍長,苗人鳳必能化解,當即搶上前去,伸指在他“京門穴”上點了兩點。他的點穴功夫出手遲緩,但落手極重。苗人鳳嘿的壹聲,險些暈去,就此全身軟癱。
範幫主鉆在苗人鳳懷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緊緊拿在他章門穴中。賽總管笑道:“範幫主,妳立了奇功壹件,放手吧!”他說到第三遍,範幫主方始聽見。他擡起頭來,但兀自不敢放手。
壹名侍衛從囊中取出精鋼鐐銬,將苗人鳳手腳都銬住了,範幫主這才松手。
賽總管對苗人鳳極是忌憚,只怕他竟又設法兔脫,那可後患無窮,從侍衛手中接過單刀,說道:“苗人鳳,非是我姓賽的不夠朋友,只怨妳本領太強,不挑斷妳的手筋腳筋,我們大夥兒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左手拿住苗人鳳右臂,右手舉刀,就要斬他臂上筋脈,只消四刀下去,苗人鳳立時就成了廢人。
範幫主伸手架住賽總管手腕,叫道:“不能傷他!妳答應我的,又發過毒誓。”賽總管壹聲冷笑,心想:“妳還道我當真敵妳不過。不給妳些顏色看看,只怕妳這小子狂妄壹世!”當下手腕壹沈,腰間運勁,右肩突然撞將過去。壹來他這壹撞力道奇大,二來範幫主並未提防,蓬的壹聲,身子直飛出去,竟將廂房板壁撞穿壹個窟窿,破壁而出。賽總管哈哈大笑,舉刀又向苗人鳳右臂斬下。
胡斐在帳內聽得明白,心想:“苗人鳳雖是我殺父仇人,但他乃當世大俠,豈能命喪鼠輩之手?”壹聲大喝,從羅帳內躍出,飛出壹掌,已將壹名侍衛拍得撞向賽總管。這壹來奇變陡起,賽總管猝不及防,拋下手中單刀,將那侍衛接住。
胡斐趁賽總管這麽壹緩,雙手已抓住兩名侍衛,頭對頭地壹碰,兩人頭骨破裂,立時斃命。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混亂之中,眾人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見胡斐壹出手便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膽怯。
胡斐右拳打在壹名侍衛頭上,將他擊得暈去,左掌揮出,倏覺敵人壹黏壹推,自己手掌登時滑了下來,心中壹凜,定眼看時,見對手銀髯過腹,滿臉紅光,雖不識此人,但他這壹招“混沌初開”守中有攻,的是內家名手,非無極門姜老拳師莫屬。
胡斐見敵手眾多,內中不乏高手,當下飛腿猛地往靈清道人胸口踢去。靈清道人練的是外家功夫,見他飛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斬下去。胡斐就勢縮身,雙手探出,往人叢中抓去。廂房內地勢狹窄,十多人擠在壹起,眾人無處可避。呼喝聲中,胡斐壹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壹手抓住了玄冥子小腹,將兩人當作兵器壹般,直往眾人身上猛推過去。眾人擠在壹起,給他抓著兩人強力推來,只怕傷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退縮。十余人給逼在屋角之中,壹時極為狼狽。
賽總管見情勢不妙,喝道:“什麽人?”從人叢中壹躍而起,十指如鉤,猛往胡斐頭頂抓到。胡斐壹聽到他喝聲,便認出他是賽總管,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壹笑,向後躍開數步,叫道:“老賽啊老賽,妳太不要臉哪!”賽總管壹怔,怒道:“什麽不要臉?”
胡斐手中仍抓住杜希孟與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兩人空有壹身本事,卻半點施展不出,只有軟綿綿地任他擺布。胡斐道:“妳合十余人之力,又施奸謀詭計,才將金面佛拿住,稱什麽滿洲第壹高手?”
賽總管給他說得滿臉通紅,左手壹擺,命眾人布在四角,將胡斐團團圍住,喝道:“妳就是什麽雪山飛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我先前也曾聽說北京有個什麽賽總管,還算得是個人物,哪知竟是如此無恥小人。這樣的膿包混蛋,到外面來充什麽字號?給我早點兒回去抱娃娃吧!”
賽總管壹生自負,哪裏咽得下這口氣去?見胡斐雖濃髯滿腮,年紀卻輕,心想妳本領再強,功力哪有我深,然見他抓住了杜希孟與玄冥子,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心下又自忌憚,不敢出口挑戰,正自躊躇,胡斐叫道:“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三招之內贏不了妳,姓胡的跟妳磕頭!”
賽總管正感為難,壹聽此言,心想:“若要勝妳,原無把握,但憑妳有天大本領,想在三招之中勝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憤極反笑,說道:“很好,姓賽的就陪妳走走。”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內妳敗於我手,那便怎地?”賽總管道:“任憑妳處置便是。賽某是何等樣人,那時豈能再有臉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說著雙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擊去。他見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擋架,當下欺身直進,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頭打到胸口,竟不閃不擋,突然間胸部向內壹縮,將這壹拳化解於無形。賽總管萬料不到他年紀輕輕,內功竟如此精湛,驚詫之下,防他運勁反擊,忙向後躍開。眾人齊聲叫道:“第壹招!”其實這壹招是賽總管出手,胡斐並未還擊,但眾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壹招。
胡斐微微壹笑,忽地咳嗽壹聲,壹口唾液激飛而出,猛往賽總管臉上吐去,同時雙足“鴛鴦連環”,向前踢出。
賽總管吃了壹驚,要躲開這壹口唾液,若非上躍便當低頭縮身,倘若上躍,小腹勢非給敵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縮身,卻是將下顎湊向敵人右足去吃他壹腳,這當口上下兩難,只得橫掌當胸,護住門戶,那口唾液噗的壹聲,正中雙眉之間。本來這樣壹口唾液,連七八歲小兒也能避開,苦於敵人伏下兇狠後著,令他不得不眼睜睜地挺身領受。
眾人見他臉上被唾,為了防備敵人突擊,竟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狽,那“第二招”這壹聲叫,就遠沒首次響亮。
賽總管心道:“我縱受辱,只須守緊門戶,再接他壹招又有何難,到那時且瞧他有何話說?”大聲喝道:“還剩下壹招。上吧!”
胡斐微微壹笑,跨上壹步,突然提起杜希孟與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賽總管早料他要出此招,計算早定:“常言道無毒不丈夫,當此危急之際,非要傷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沒法。”見兩人身子橫掃而來,雙臂壹振,猛揮出去。
胡斐雙手抓著兩人要穴,待兩人身子和賽總管將觸未觸之際,忽地松手,隨即抓住兩人非當穴道處的肌肉。
杜希孟與玄冥子給他抓住了在空中亂揮,渾渾噩噩,早不知身在何處,突覺穴道松弛,手足能動,不約而同地四手齊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掙脫敵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絕招,決死壹拚,狠辣無比。但聽賽總管壹聲大吼,太陽穴、胸口、小腹、脅下四處同時中招,再也站立不住,雙膝酸軟,坐倒地下。胡斐雙手壹放壹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壹言出口,雙手加勁,杜玄二人哼也沒哼壹聲,都已暈去。這壹下重手拿穴,力透經脈,縱有高手救治,也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解穴。他跟著提起二人,順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擲去。那二人大驚,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對付賽總管那麽對付自己,急忙旁躍閃避。胡斐壹縱而前,趁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際,壹手壹個,又已抓住,這才轉過身來,向賽總管道:“妳怎麽說?”
賽總管委頓在地,登覺雄心盡喪,萬念俱灰,喃喃地道:“妳說怎麽就怎麽著,又問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俠。”賽總管向兩名侍衛擺了擺手。那兩人過去解開了苗人鳳的鐐銬。
苗人鳳身上的穴道是賽總管所點,那兩名侍衛不會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哪知苗人鳳暗中運氣,正在自行通解,手腳上鐐銬壹松,他吸壹口氣,小腹壹收,竟自將受封的穴道解開了,左足起處,已將靈清道人踢了出去,同時左拳遞出,砰的壹聲,將另壹人打得直摜而出。
範幫主為賽總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從板壁破洞中跨進房來,不料苗人鳳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身上。這壹撞力道奇大,兩人體內氣血翻湧,昏昏沈沈,難分友敵,立即各出絕招,互相纏打不休。
靈清道人雖給苗人鳳壹腳踢出,但他究是昆侖派的名宿,武功有獨到造詣,身子飛在半空,腰間壹扭,已頭上腳下,換過位來,騰的壹聲,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壹驚,待要搶上前去將他推開,忽覺壹股勁風撲胸而至,同時右側又有金刃劈風之聲,原來姜老拳師與另壹名侍衛同時攻到。侍衛的壹刀還易閃避,姜老拳師這壹招“鬥柄東指”卻不易化解,只得雙足站穩,運勁接了他壹招。但那無極拳綿若江河,壹招甫過,次招繼至,壹時竟叫他緩不出手足。
靈清道人跌在床邊,嗤的壹響,將半邊羅帳拉下,躍起身時,竟將苗若蘭身上蓋著的棉被掠在壹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鳳正鬥得興起,忽見床上躺著壹個少女,褻衣不足蔽體,雙頰暈紅,壹動也不動,正是自己的獨生愛女,這壹下他如何不慌,叫道:“蘭兒,妳怎麽啦?”苗若蘭開不得口,只舉目望著父親,又羞又急。
苗人鳳雙臂力振,從四名敵人之間硬擠過去,壹拉女兒,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動彈不得,竟是遭人點中了穴道。他親眼見胡斐從床上被中躍出,原來竟在欺侮自己愛女。他氣得幾欲暈去,也不及解開女兒穴道,只罵了壹聲:“奸賊!”雙臂揮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時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這雙拳擊出,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勢道猶如排山倒海壹般。胡斐壹驚,他適才正與姜老拳師凝神拆招,心無旁鶩,沒見到苗人鳳如何去拉苗若蘭,心下大奇,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動武,見來勢厲害,不及喝問,忙向左閃讓,但聽砰的壹聲大響,苗人鳳雙拳已擊中壹名武師背心。
這人所練下盤功夫直如磐石之穩,壹個馬步壹紮,縱是幾條壯漢同時出力,也決拖他不動。苗人鳳雙拳擊到之時,他正背向胡斐,不意壹個打得急,壹個避得快,這雙拳頭正好擊中他背心。若換作旁人,中了這兩拳勢必撲地摔倒,但這武師下盤功夫實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壹響,脊骨從中斷絕,壹個身子軟軟地折為兩截,雙腿仍然牢釘於地,上身卻彎了下去,額角碰地,再也挺不起來。
眾人見苗人鳳如此威猛,發壹聲喊,四下散開。苗人鳳左腿橫掃,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見苗若蘭在燭光下赤身露體,幾個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她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潔白之軀要緊,順手拉過壹名侍衛,在自己與苗人鳳之間壹擋,身形壹斜,躥到床邊,扯過被子裹在苗若蘭身上。這幾下起落快捷無倫,眾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蘭從板壁缺口鉆了出去。
苗人鳳提腳將那侍衛踢得飛向屋頂,見胡斐竟擄了愛女而走,又驚又怒,大叫:“奸賊,快放下我兒!”縱身欲追,但室小人擠,被幾名敵人纏住了,任他拳劈足踢,壹時難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