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豬的背影
朱雀記 by 貓膩
2018-9-10 20:26
金山被震垮了壹大片,此時又被那個劍尖的太陽融化了壹大片。
易天行的眼睛都睜不開了,縱使閉著雙眼,仍然覺得自己劍尖那個太陽的光芒依然刺入自己的識海之中,令他頭顱裏像被紮了幾萬根針壹樣的痛。
大日不在天,在菩薩與童子身間。
易天行狂喝壹聲,在這股從未見識過的強大威力下,體內壹直被金色蓮邊包裹著的青菩提心,終於振作了起來,腹內壹陣輕撼,青青菩薩漸漸生長,突破了金蓮的包裹,猛然綻放!
壹個渾圓的,無壹絲雜質的天火團,在他的體內升騰而出,沿腹中虛道直沖而上!
……
……
他等的就是這壹刻。
日輪的威力他是見識過的,或許要殺死自己很難,但要把自己打趴下很容易。
面對著壹輪太陽,應該如何才能應對?——易天行的法子是:往這個太陽裏面再送壹個太陽,讓這太陽炸了算俅!
這是很狂妄囂張的壹個搞法,日輪若真的炸開,首當其沖的肯定不是妙神虛美的日光菩薩,而是自己這個始作俑者。但易天行對於自己的肉身實在是太有信心,所以忍受不住這個搏命的誘惑。
他體腹內那輪熾白的高溫天火團,終於被逼了出來,然後沿著誅仙兇劍,奇快無比地遁入日光菩薩赤蓮之上的日輪裏。
雖然這團火運行的速度奇快,但作為橋梁的誅仙依然承擔不起這種高溫,吱吱呀呀,發出可憐的悲鳴,劍身也變白了,上面隱隱可見小小的裂縫。
似乎猜到易天行要做什麽,日光菩薩睜眼望向他,語帶悲憫道:“童子太過執著。”
易天行看了菩薩壹眼,左手很堅定地握住了金棍。
沒有誰來得及回答什麽,壹場恐怖的爆炸在二人身間數米的狹窄範圍內發生。
日輪被灌入那團天火後,終於達到了臨界的溫度,猛然擴大,從視覺上看,竟似超出了光的速度,純粹是壹種空間的擴張。
如此恐怖的能量,在須臾之間融化了整座金山,只留下壹叢黃煙滾滾。
……
……
沖擊波從金山上波散開去。先前已經被掃蕩過壹次的須彌山內雲海再遭厄運,成絮成絲,被絞成無數形狀,滿天飛舞。
其余六座金山也受這沖擊波震蕩,在空間裏壹陣劇搖,險些墮入虛空之中。
在須彌山上觀戰的諸天羅漢齊宣佛號,狼狽躲入高空之上,險險避過余波。
※※※
不知過了多久,須彌山所在的幽靜空間終於安靜了下來,天上的雲絲緩緩向下落著,空間中到處飄浮著樹木殘渣,黃巖碎礫,看著十分淒涼。
繞著龐大的須彌山緩緩運轉的七座金山,如今只留下了六座。
被熔化成黃煙的那座金山,此時因為空間溫度的變低,而再次凝結。只是已經無法回復壹座大山模樣,而形成了像宇宙裏的那種行星環,連綿上萬裏,沿著須彌山輕輕渺渺的壹圈,反耀著空間裏自存的光芒,看上去流光溢彩,十分美麗。
數萬公裏之外。
日光菩薩輕撫胸口,左手依然持著那朵蓮,蓮上依然是那輪日。
日輪經歷壹次能量的破界之後,卻沒有留下什麽太明顯的裂痕,只是顏色要淡了許多,光度也不如先前那般亮了。
菩薩身上的紅玉光芒也黯淡了許多,寶身之上,遍是細小傷口,每個小傷口裏夾著壹片亮閃閃的光屑。
若仔細看去,才能發現這些能夠傷到菩薩寶身的光屑,竟然是易天行手中的那把誅仙兇劍。
原來起初爆炸,真正炸開的不是菩薩手中的日輪,而是易天行手中的兇劍。
誅仙古劍雖然厲害,但對於光熱之力來講,卻遠遠不如日輪,所以搶先炸開的,便是劍身,也正是如此,化作無數萬片小碎屑的仙劍,才成功傷了菩薩,逼著菩薩也退出數萬公裏去。
但誅仙本身的屬性,卻是專弒道仙,對於即將成佛的大菩薩來說,構不成根本性的傷害。
日光菩薩苦笑著搖搖頭,右手輕輕在自己的身前拂了壹拂,壹陣清風拂過,菩薩寶身上的傷口全數愈合,那些碎成比牛毛還要細微的碎劍片也全數被神通召了出來,密密麻麻地排在身前的幽靜空間之中。
菩薩嘆了壹口氣,伸出秀氣的手掌,對著空中壹攏,碎了的誅仙劍頓時被壹股無形的力量攏在了壹處,緩緩凝聚成形。
壹秒七十五剎那,壹剎那等於零點零壹三三三三秒……日光菩薩重臨須彌山頂,清妙雙瞳掃視四周廣闊空間。
易天行已然悄然離去,在這個空間裏,再也找不到他的壹絲氣息。
半晌之後,赤身裸體的悟能吭哧吭哧從須彌山頂那個幽深小洞裏爬了出來,拍拍自己的屁股,看著四周殘敗的景象,嘿嘿笑出聲來:“這小子倒也很能鬧騰。”
羅漢歸位,齊聲喝道:“凈壇使者,在菩薩面前赤身裸體,成何體統?”
悟能將手壹招,九齒釘耙現其手上,寒寒發光。他恥笑道:“妳們這些假羅漢,在俺面前擺甚譜?”
日光菩薩輕輕擡手,止住眾羅漢聒噪,微笑道:“悟能,何須與他們計較?”
悟能嘿嘿壹笑,道:“給菩薩面子。”
說完這句話,他便往那排草舍行去,那排草舍已經被易天行與菩薩壹戰的沖擊波震得七零八落,露出裏面的鐵鍋大蒜並豉油。
日光菩薩無奈笑道:“悟能,總需告訴我,童子去了何處?”
“他去了何處,菩薩莫非不知?”悟能也不回頭,只是擺擺手,“妳若不知他要去何處,也不會來這裏了。”
“悟能……妳莫非就準備壹直呆在此處山頂?”日光菩薩沈默少許後忽然說道:“即便不願去西方凈土,妳也可隨我去東方琉璃凈土。藥師佛常念著妳們壹門。”
“算了吧,師傅他就是怕夾雜到這些事情裏,所以躲了起來。”悟能苦笑著回應道:“我和那姓易的小子不壹樣,我比較會尊重別人的選擇。”
“妳應該很清楚。”日光菩薩左手上的赤蓮緩緩合攏,元氣受損後的日輪漸漸湮入血紅的蓮花裏,開始休養生息。
菩薩沒有把這句話完全說完,反是淡淡目光在眾羅漢身上掃了壹遍。
眾羅漢低聲默念:“南無阿彌陀佛。”隱於白雲之後,隨壹陣清風流於別處去也。
……
……
“妳應該很清楚。”直待眾羅漢退出須彌山頂,日光菩薩才微笑道:“先不論佛祖之事,只是東西方凈土有議,要維持當下的情況,這五百年來壹直在人間引渡信徒直歸凈土,而不經幽冥,此乃大計,不容有失。”
菩薩又道:“童子今世上天,表面上是請旃檀功德佛重降人間,去放那猴兒出舍,但實際上卻牽扯到更復雜的問題。藥師佛向來不願攙入須彌山與西方凈土之爭,但若妳大師兄真的脫困而出,只怕這天界再難安寧……且看那童子前世何等溫善,今世拜猴兒為師,便沾染了這多暴戾氣息,直殺得天界血流飄杵,樓倒玉人殞……若猴兒脫困而出,挾著前五百年,後五百年的怨氣重入天界,而佛祖如今又不知蹤影,誰來降他?只怕三界再難清靜。”
菩薩說的誠懇,悟能聽得乏味,冷笑譏嘲道:“佛祖壹走,須彌山的羅漢菩薩們死的死,謫的謫,偌大的山頭,五百年來只剩我壹個孤家寡豬天天做飯。莫非妳覺得這種日子很公平?”
“公平啊?”菩薩喟嘆道:“……螻蟻石木,萬千蒼生,又向誰去問公平?”
“妳們懼我大師兄出世,所以連妳們這些向來持身中立的東方凈土,也要來攔易天行。”悟能笑了,細細的桃花眼裏偏閃著寒光,“可嘆妳們似乎想錯了壹件事情,我那師侄,這壹世似乎火氣大出,比我大師兄的臭脾氣也好不到哪裏去。”
日光菩薩想著先前戰鬥中易天行的悍勇,也自心折,苦笑道:“攔得壹人是壹人。”
“不妨明白告訴菩薩。”悟能淡淡道:“易天行這便是去尋我師傅了。”
日光菩薩默然,半晌後道:“旃檀功德佛自囚之地,只有阿彌陀佛知道,連藥師佛都不知,童子如何去得?”
悟能微微壹笑:“我在須彌山頂枯坐五百年,也不至於壹點事由也參不通透。”
日光菩薩合什贊嘆道:“師兄堅毅。”
悟能搖搖手:“我不是普賢那大傻子。”忽而頓住聲音,皺眉道:“不過細細想來,普賢也是著急他師傅,我也是著急我師傅,唉呀呀……”
他有些黯然:“想不到我和普賢大傻差不多。”
……
……
“普賢師兄大德。”日光菩薩合什禮贊道:“只是佛祖於普賢師兄意義太大,所以他壹時拋扯不開。悟能,我來問妳,那猴兒渾然生於天地間,除了佛祖,無人能制。試問佛祖離開須彌山頂之前,將猴兒鎮壓在下界江畔,這是何意?”
悟能擠弄著桃花眼,嘿嘿傻笑道:“菩薩迂了不是?很明顯,佛祖就怕自己離開後,大師兄造反,別人奈何不得他,所以才親自出手。”
日光菩薩微笑道:“那猴子雖說頑劣難除,但與旃檀功德佛師徒情深,取經之後,又在須彌山頂聽經數百年,早已不是當年壹昧爭勇鬥狠之輩,佛祖何必擔心自己離開後,那猴子會戾氣重生?”
悟能哈哈笑道:“妳這菩薩好不懂事,我那大師兄也只是見打不贏佛祖,所以假意留在山間聽經,若佛祖不在,大師兄自然要四處玩耍去,要說造反,也不是壹定不可能的事情。”
日光菩薩微笑著搖搖頭。
悟能狐疑道:“莫非佛祖知道自己走後……須彌山壹派會被阿彌陀佛打壓?所以……他故意把咱這座山上最厲害的角色關起來?”他壹拍腦門子罵道:“這佛祖莫不是患了失心瘋?自折羽翼也幹得出來?”
罵完之後,他趕緊合什向天,念了幾句佛祖保佑,莫怪小孩。
日光菩薩嘆道:“世人總以為,佛祖之翼在須彌之上,又哪知佛祖包容世間壹切物,壹應生靈,皆為他翼下所庇。若世尊真決意離去,那為了防止日後佛土紛爭,搶先壓住那破天錘地的猴兒,也不是出奇的舉動。”
悟能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或許菩薩說的有理,只是斷然說不通,佛祖如何能忍心看著自己的後人在人間顛沛流離,受五百年之苦,想那普賢大士苦居藏原,若不是童子昨日告訴我,我還以為他早就重入輪回。”
他擺擺手,光著身子往茅舍裏走去,壹面走,壹面有嗡嗡的聲音傳出來:“不理佛祖如何想法,不理阿彌陀佛如何想法,不理藥師佛如何想法,只是我們這壹門之中,師傅自困,師兄被囚,我們又是普賢文殊這等任人打不還手的泥性子,若把我們逼急了,什麽事情也都是做得出來的。”
呵呵,把老豬逼急了,這般沒文化赤果果的威脅也說了出來。
日光菩薩誠懇說道:“悟能還是不願助我去追童子?”
“為什麽要幫妳?”
“妳師傅乃是自囚,這說明他也認為,有些事情還是保持現狀為好。”
“我師傅迂腐,我不迂腐。”悟能回頭吼道:“要不妳自己去問阿彌陀佛,要不然老子們也幹壹架!”
看著他手中耀著寒光的九齒釘耙,日光菩薩嘆息復嘆息,壹舉清袖,身形遁入虛空之中。
悟能氣哼哼地往回走,兩片大白屁股在微微寒意漸起的須彌山頂壹抖壹抖,壹頭鉆進了沒了屋頂的茅屋,只留給空寂的須彌山頂壹個肥且蕭索到觸目驚心程度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