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歪理邪言
梟臣 by 更俗
2023-4-22 11:44
趙舒翰講學之時,雖有討論,都還是獄學範圍之內。
趙舒翰在獄學上浸淫最久,又將林縛治獄的理想融入其中,與當世諸多理念已經有許多不同之處。雖然有人當場提出詰問,趙舒都能旁征博引的將道理深入淺出的說透,別人即使無法全盤接受他的觀點,也沒有胡攪蠻纏之事發生。
林縛抱胸站在臺下傾聽趙舒翰講學,心裏想後世有許多先進的理念並非能強行灌輸給世人,過於超前的拔苗助長不但無利,反而有害。唯有經趙舒翰這樣的有學之士找到適合的楔入點,進行融合,改造,才能有更大的影響力。雜學如此,匠術也是如此,需找到與當世手工業生產工藝技術水準能對接的楔入點才行。
趙舒翰要在竹堂講學三天,今日才是第壹天。午時將要休息時,來砸場子的人終是按捺不住,只是如趙舒翰所料的,他們將矛頭直接朝向林縛。
與陳明轍壹起過來的那七八名西溪士子中壹個身材稍矮,門牙有些外突的青年在趙舒翰將要結束上午講學之時,走到楸木高臺的講席前,轉身徑直朝林縛朗聲說道:“趙大人治獄之學問,小生已有領教,但有疑問想請教林大人……”
這壹番話,將軒堂裏聽講學的百余人目光都轉移到林縛身上。
張玉伯湊頭悄聲告訴林縛,此人是陳西言是在西溪學社的高徒,崇觀二年江東鄉試第二名,只因言語無狀,質疑當時鄉試主考官評卷有失公平,給剝奪了功名,無法參加會試,也壹直未能入仕,奢望陳西言能拜相替他恢復功名,掃平入仕的道路。曲家通匪案打碎他的念頭,想來對河口仇視不淺。
林縛抱胸看著臺前的齙牙青年,說道:“但請講來。”他打碎陳西言拜相的希望,也是壹手打碎西溪學社學子諸人心裏的夢,給痛恨也是當然。
“林大人以蕞爾小吏欲在河口興雜學,其誌高遠,我等西溪學子也望塵莫及。”齙牙青年明捧暗譏,侃侃而道:“林大人在河口講學,印書,於童子中授雜學匠術,諸策齊施,也真是讓人眼花繚亂。趙大人治獄學問之精湛,我等嘆服。只是我偶爾得到河口傳授童子的《雜學基礎》壹冊,乃林大人領銜編著,有疑問便想當面請教林大人……”
林縛抱胸而立,也不吭聲,要他將話壹起說完。
齙牙青年見林縛姿態如此孤傲,心間暗恨,從懷裏掏出壹本薄冊子來,正是林縛在河口興義學傳授童子的《雜學基礎》。他翻開來,說道:“書中有言,兩點間,線直者短……學生百思不得其解,當面請教林大人,林大人如何斷言‘兩點間直線最短?’”他眼睛盯著林縛,又加了壹句,“聖人言,理不辯而斷言,是為歪理邪言……”
“兩點間直線最短”,是後世初中生就會學習的定理,這壹點也給當世的匠人普遍認同,林縛便將其編入《雜學基礎》。但是他肚子裏的數理化知識也就高中畢業水平,多半還還給老師了,又怎麽會用當世能理解的方式證明這條定理?這齙牙青年話也說得相當重,“理不辯而斷是為歪理邪言”,這是要給雜學定性,想從根本上抹殺他在河口興雜學的努力。
“河口義學乃微薄之事,妳卻要拿聖人言扣好大的壹頂帽子給我。”林縛冷冷壹哼,放下手來,鋒芒畢露地看著齙牙青年,說道:“我宅中養有幾頭惡犬,世人稱為黑山犬,我倒有壹個疑問想反過來問妳——我往前頭丟壹根肉骨頭,妳猜黑山犬是繞著圈子去叨肉骨頭還是直接奔過去叨肉骨頭?”
“當然是直接奔過去叨肉骨頭……”齙牙青年說道。
“‘兩點間直線最短’,便是連我家黑山犬都明白的淺薄道理,妳又有什麽疑惑的?”林縛不屑說道。
齙牙青年哪裏想到林縛如此伶牙俐齒的譏諷他連畜牲都不如,滿臉臊紅,聽著軒堂裏哄笑如浪,隔壁女室也傳來鶯鶯笑聲,哪有勇氣還敢站在臺前,甩著袖子就鉆進人群,往軒堂外走去。
“自取其辱的跳梁小醜。”林縛跟笑得開心的張玉伯等人哂然壹笑,也不看陳明轍等人有什麽反應,招呼趙舒翰過來,說道:“趙大人講學真是精彩,河口菜肴仍是小藩樓最佳,我們去那裏給趙大人慶功。”又朝馬維漢、高宗庭等人作揖行禮道:“馬先生、高先生也請壹起去飲壹杯水酒……”
暗地裏操刀子對捅,表面上還是要和氣壹團,身為江寧府尹王學善的幕席,馬維漢與高宗庭壹起朝林縛作揖說道:“恭敬不如從命,席間恰好能向林大人、趙大人請教學問。”
“我的學問實在有限,實在不便拿出來獻醜,趙大人的學問才是精彩。”林縛笑道,他知道馬維漢這等人物不會沈不住氣做這麽無意義的挑釁之事。
“我講學哪有妳最後那壹下點睛之筆來得精彩……”趙舒翰哈哈大笑,與林縛他們相攜走出軒堂。
馬維漢也不得不承認林縛才思敏捷得很,西溪學社以辯義析經而著稱,窮究意理是他們的擅長,剛才那番刁難旁人還真是難以應付,卻給林縛三言兩語,揚長避短的給反擊得落花流水。
高宗庭倒是沈默,他清楚地知道林縛對江東形勢的重要性遠非那些只會耍嘴皮的士子書生能比。
陳明轍乃平江府首族陳氏之子,陳家受東海寇威脅甚大,林縛公然與奢家,與東海寇對立的姿態,對陳家是有利的,陳明轍若是識大體之人,即使黨爭仇怨不能徹底放下,也應該暫時隱忍,更不該有上門挑釁的舉動。
也難怪陳西言會千方百計的要陳明轍回來,以他不識世情的性子,留在燕京便是有當今聖上關照著,也會給楚黨欺負得不成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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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他們走出軒堂,女室那邊女賓也陸續從隔廂出來,都低眉垂首地站在壹旁,等林縛他們先過去。
林縛看見蘇湄與陳青青也攜手出來,作揖說道:“蘇姑娘、陳姑娘今日也來竹堂了啊,不嫌林縛失禮,敢請到小藩樓相聚……”
“林大人剛才真是伶牙俐齒,我要是敢不去,還不知道林大人在背後拿什麽話編排我呢。”陳青青欣然答應下來。
樂戶女人雖然身屬賤籍,卻也有與男子同席而坐的機會,林縛公然相約,不算失禮,蘇湄也只是嫣然壹笑,也算是應允下來。
西溪士子看著林縛搶先將蘇湄約走,慫恿陳明轍壹起也前往小藩樓就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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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藩樓不能跟城中藩樓相比,雅致幽靜的廂院規模有限。
也許是藩樓有意安排,林縛事先派人來預訂了幾桌酒席,卻與陳明轍等西溪士子給安排在同壹座廂院裏。
廂院中央是壹方六七步見方的清池,綴以湖石,數十條錦鯉遊弋其間,深秋的午時陽光灑上去,波光鱗色鮮麗。
林縛不理會跟在他們之後走進廂院來的陳明轍等人,邀請高宗庭、馬維漢、趙勤民、張玉伯、柳西林、趙舒翰、葛司虞、顧嗣元等人以及蘇湄、陳青青二女進入廂院子裏的小閣子雅間就座,各人的扈從都留在外間就餐或護衛,林縛只讓小蠻進來伺候。
陳明轍他們走進對面的小閣子雅間,隔著院子中間的魚池,雅間的雕花門窗都敞開著,彼此間能相互看清臉上的神情。
藩樓之主藩鼎笑得跟只老狐貍似的鞠著微胖的身子站在雅間門口親自伺候,等著林縛確定中午的菜單跟酒水,仿佛完全忘掉林縛曾綁架其子藩知美給小蠻贖身的怨恨。
也許林縛今日宴請的主賓趙舒翰在江寧城裏算不什麽角色,不說林縛了,但是江寧城裏又有幾人不知道馬維庭、高宗庭都是能代表王學善、李卓說話的重要角色?
林縛是河口真正的地頭蛇,如今小藩樓是開在他的地盤上,藩鼎也知道收斂姿態。
最關鍵是顧悟塵此時已經在江東站穩了腳跟,再也不是先前除了“楚黨新貴”光環之外另無長物的外來戶。城東尉,秣陵縣以及東陽鄉勇都成為顧悟塵壹手控制的強大勢力,暨陽血戰不僅使顧悟塵聲望大漲,顧悟塵更是直接從暨陽民勇裏招募人手補充傷亡慘重的緝騎,可以說是直接將這壹部分緝騎變成為顧家的私兵。這些遠遠要比按察使的頭銜或者說官職要實在,要霸道,也只有掌握這些,顧家才能算是江寧權力格局中的豪門。
先前,趙勤民背叛王學善投靠顧悟塵,王學善將趙勤民剮了吃肉的心思都有,如今王學善的心腹親信馬維漢跟趙勤民側身親切交談,就像壹點事情都沒發生過的親密老友,藩鼎知道這壹切變化都是因為顧悟塵有壹個強悍得讓別人眼饞、嫉恨的臂膀。
藩鼎瞇起眼睛看著林縛,其他家要想壓制顧悟塵,或者說不想給顧悟塵欺負到頭來,即使都不想大傷和氣用雷霆手段,將這麽壹號人物從顧悟塵身邊支走也是必須的。
卷四 江東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