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密室療傷
射雕英雄傳 by 金庸
2018-9-4 20:50
黃蓉向外走了兩步,回過頭來,見郭靖眼光中露出懷疑神色,料想是自己臉上的殺氣給他瞧了出來,心想:“我殺傻姑不打緊,靖哥哥好了之後,定要跟我吵鬧壹場。”又想:“跟我吵鬧倒也罷了,我認錯、賠不是就是了。最怕他終身不提這回事,今後幾十年,心中卻老是放著這件事,那可無味得很了。罷罷罷,咱們冒上這個大險就是。”
關上櫥門,在室中四下察看。那小室屋頂西角開著個壹尺見方的天窗,日光透過天窗的蛤殼片,白天勉強可見到室中情狀,天窗旁通風的氣孔卻已給塵土閉塞。她拿短劍,穿通了氣孔,室中穢氣兀自甚重,卻也無法可想,回思適才憂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這塵土充塞的小室之中,便似置身天堂。
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這裏養傷真再好也沒有。就是要陪著兩個死人,妳不害怕嗎?”黃蓉心中害怕,但強作毫不在乎,笑道:“壹個是我師哥,他決不能害我;另壹個是飯桶將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嚇唬不了人。”將兩具駭骨搬到小室北邊角落堆起,在地下鋪上原來墊西瓜的稻草,再將十幾個西瓜團團圍在身周,伸手可及,問道:“這樣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們就來練吧。”黃蓉扶著他坐在稻草上,自己盤膝坐在他左側,壹擡頭,見面前壁上有個錢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壹張,不禁大喜,原來墻壁裏嵌著壹面小鏡,外面堂上的事物盡都映入鏡中,當年建造這秘室的人心思周密,躲在室中避敵之時,仍可在鏡中察看外面動靜。只時日久了,鏡上積滿了灰塵。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將小鏡拂拭幹凈。
只見傻姑坐在地下拋石子,嘴巴壹張壹合,不知在說些什麽。黃蓉湊耳到小孔之上,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她是在唱哄小孩睡覺的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黃蓉初覺好笑,聽了壹陣,只覺她歌聲中情致纏綿,愛憐橫溢,不覺癡了:“這是她媽媽當日唱給她聽的麽?……我媽媽若不早死,也會這樣唱著哄我。”想到此處,眼眶竟自濕了。
郭靖見到她臉上酸楚神色,說道:“妳在想什麽?我的傷不打緊,妳別難過。”黃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練功治傷的法兒。”郭靖將《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章”緩緩背了壹遍。
武術中有言道:“未學打人,先學挨打。”初練粗淺功夫,卻須由師父傳授怎生挨打而受傷不重,到了武功精深之時,就得研習護身保命、解穴救傷、接骨療毒諸般法門。須知強中更有強中手,任妳武功蓋世,也難保沒失手的日子。這《九陰真經》中的“療傷章”,講的是若為高手氣功擊傷,如何以氣功調理真元,治療內傷。至於折骨、金創等外傷的治療,只對初入門者有用,研習真經之人自也不用再學。
黃蓉只聽了壹遍,便已記住,經文中有數處不甚了了,兩人共同推究參詳,壹個對全真派內功素有根柢,壹個聰敏過人,稍加研討,也即通曉。當下黃蓉伸出右掌,與郭靖左掌相抵,各自運氣用功,依法練了起來。傷者自以內息周行經脈,以通窒滯,助功者加上內力相助,傷者內息受到推催,通行更順。
練了兩個時辰後,息行數周,兩人手掌分離,休息片刻。黃蓉剖壹個西瓜與郭靖分食,然後再練到未牌時分。郭靖漸覺壓在胸口的悶塞微有松動,從黃蓉掌心中傳過來的熱氣緩緩散入自己周身百穴,腰間疼痛竟也稍減,心想這真經上所載的法門確然靈異無比,不敢絲毫怠懈,繼續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時,天窗中射進來的日光已漸黯淡,時近黃昏,不但郭靖胸口舒暢得多,連黃蓉也大感神清氣爽。
兩人閑談了幾句,正待起始練功,忽聽得壹陣急促奔跑之聲,來到店前,戛然而止,接著幾個人走入店堂。壹個粗野的聲音喝道:“快拿飯菜來,爺們餓死啦!”聽聲音卻是三頭蛟侯通海,郭靖與黃蓉面面相覷,錯愕異常。
黃蓉忙湊眼到小孔中張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頭,小鏡中現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顏洪烈、歐陽鋒叔侄、楊康、彭連虎等人。這時傻姑不知到哪裏玩去了,侯通海雖把桌子打得震天價響,始終沒人出來。梁子翁在店中轉了個圈,皺眉道:“這裏沒人住的。”侯通海自告奮勇,到村中去購買酒飯。歐陽鋒在內堂風吹不到處鋪下稻草,抱起斷腿未愈的侄兒放在草上,讓他靜臥養傷。
彭連虎笑道:“這些禦林軍、禁軍雖膿包沒用,可是到處鉆來鉆去,陰魂不散,累得咱們壹天沒好好吃飯。王爺您是北方人,卻知道這裏錢塘江邊有個荒僻村子,領著大夥兒過來。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完顏洪烈聽他奉承,卻無絲毫得意神情,輕輕嘆息壹聲,說道:“十九年之前,我來過這裏的。”眾人見他大有傷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卻不知他正在想著當年包惜弱在此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個荊釵青衫、餵他雞湯的溫婉女子卻再也不可得見了。
說話之間,侯通海已向村民買了些酒飯回來。彭連虎給眾人斟了酒,向完顏洪烈道:“王爺今日得獲兵法奇書,行見大金國威振天下,平定萬方,咱們大夥向王爺恭賀。”舉起酒碗,壹飲而盡。
他話聲響亮,郭靖雖隔了壹道墻,仍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壹驚:“嶽爺爺的書還是給他得去了!”心下著急,胸口之氣忽而逆轉。黃蓉掌心中連連震動,知他聽到噩耗,牽動了丹田內息,倘若把持不定,立時有性命之憂,忙將嘴湊在他耳邊,悄聲道:“他能將書盜去,難道咱們就不能盜回來麽?只要妳二師父妙手書生出馬,十部書也盜回來啦。”郭靖心想不錯,忙閉目鎮懾心神,不再聽隔墻之言。
黃蓉又湊眼到小孔上去,見完顏洪烈正舉碗飲酒,飲幹後歡然說道:“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歐陽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將那姓郭的小子趕走,咱們還得多費手腳。”歐陽鋒幹笑了幾聲,響若破鈸。郭靖聽了,心頭又是壹震。黃蓉暗道:“老天爺保佑,這老毒物別在這裏彈他的鬼箏,否則靖哥哥性命難保。”
歐陽鋒道:“此處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尋不到。那嶽飛的遺書到底是個什麽樣兒,大夥兒都來見識見識。”從懷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遺書》的內文,如載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門,自然老實不客氣的就據為己有,倘若只是行軍打仗的兵法韜略,自己無用,樂得做個人情,就讓完顏洪烈拿去。
壹時之間,眾人目光都集於石盒之上。黃蓉心道:“怎生想個法兒將那書毀了,也勝似落入這奸賊之手。”只聽完顏洪烈道:“小王參詳嶽飛所留幾首啞謎般的詩詞,又推究趙官兒歷代營造修建皇宮的史錄,料得這部遺書必是藏在翠寒堂東十五步之處。今日瞧來,這推斷僥幸沒錯。宋朝也真無人,沒壹人知道深宮之中藏著這樣的寶物。咱們昨晚這壹番大鬧,只怕無人得知所為何來呢。”言下甚是得意,眾人又乘機稱頌壹番。
完顏洪烈撚須笑道:“康兒,妳將石盒打開吧。”楊康應聲上前,揭去封條,掀開盒蓋。眾人目光壹齊射入盒內,突然之間,人人臉色大變,無不驚訝異常,做聲不得。
盒內空空如也,哪裏有什麽兵書,連白紙也沒壹張。
黃蓉雖瞧不見盒中情狀,但見了眾人臉上模樣,已知盒中無物,既喜歡,又覺有趣。
完顏洪烈沮喪萬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頤,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萬推算,那嶽飛的遺書非在這盒中不可,怎麽會忽然沒了影兒?”突然間臉露喜色,搶起石盒,走到天井之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砰的壹聲響,石盒已碎成數塊。黃蓉聽得碎石之聲,立時想到:“啊,石盒有夾層。”急著要想瞧那遺書是否在夾層之中,苦於不能出去,但過不片刻,便見完顏洪烈頹然回座,說道:“我只道石盒另有夾層,豈知卻又沒有。”
眾人紛紛議論,胡思亂想。黃蓉聽各人怪論連篇,不禁暗笑,當即告知郭靖。他聽說《武穆遺書》沒給盜去,心中大慰。黃蓉尋思:“這些奸賊豈肯就此罷手,定要再度入宮。”又想師父尚在宮中,只怕受到牽累,雖有周伯通保護,但老頑童瘋瘋癲癲,擔當不了正事,不禁頗為擔心,果然聽得歐陽鋒道:“那也沒什麽大不了,咱們今晚再去宮中搜尋便是。”
完顏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們這麽壹鬧,宮裏必定嚴加防範。”歐陽鋒道:“防範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什麽打緊?王爺與世子今晚不用去,就與舍侄在此處休息便是。”完顏洪烈拱手道:“卻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靜候好音。”眾人在堂上鋪了稻草,躺下養神。睡了壹個多時辰,歐陽鋒領了眾武人又進城去。
完顏洪烈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子夜時分,江中隱隱傳來潮聲,又聽著村子盡頭壹只老狗嗚嗚吠叫,時斷時續地始終不停,似是哭泣,靜夜聲哀,更增煩憂。過了良久,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過來,忙翻身坐起,拔劍在手。楊康早已躍到門後埋伏,月光下只見壹個蓬頭女子哼著兒歌,推門而入。
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興盡回家,見店堂中睡得有人,也不以為意,摸到睡慣了的亂柴堆裏,躺下片刻,便已鼾聲大作。
楊康見是個鄉下蠢女,壹笑而睡。完顏洪烈卻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來從囊中取出壹根蠟燭點燃了,拿出壹本書來翻閱。黃蓉見光亮從小孔中透進來,湊眼去看,只見壹只飛蛾繞燭飛舞,猛地向火撲去,翅兒當即燒焦,跌在桌上。完顏洪烈拿起飛蛾,不禁黯然,心想:“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會好好地給妳醫治。”從懷裏取出壹把小銀刀、壹個小藥瓶,拿在手裏撫摸把玩。
黃蓉在郭靖肩上輕輕壹拍,讓開小孔,要他來看。郭靖眼見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認得這銀刀與藥瓶是楊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當日在趙王府中見她曾以此為小兔治傷。只聽完顏洪烈輕輕地道:“十九年前,就在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妳相見……唉,不知現下妳的故居是怎樣了……”說著站起身來,拿了蠟燭,開門走出。
郭靖愕然:“難道此處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湊到黃蓉耳邊悄聲詢問。黃蓉點了點頭。郭靖胸間熱血上湧,身子搖蕩。黃蓉右掌與他左掌相抵,察覺他內息陡急,自是心情激動,怕有兇險,又伸左掌與他右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功,郭靖這才慢慢寧定。過了良久,火光閃動,只聽得完顏洪烈長聲嘆息,走進店來。
郭靖此時已制住了心猿意馬,湊眼小鏡察看。
只見完顏洪烈拿著幾塊殘磚破瓦,坐在燭火之旁發呆。郭靖心想:“這奸賊與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將短刀擲去,立時可取他性命。”伸右手在腰間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低聲向黃蓉道:“妳把門旋開了。”黃蓉忙道:“不成!刺殺他雖輕而易舉,但咱們藏身的所在定會給人發現。”郭靖顫聲道:“再過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了哪裏。”黃蓉知道此刻不易勸說,在他耳邊低聲道:“妳媽媽和蓉兒要妳好好活著。”
郭靖心中壹凜,點了點頭,將金刀插回腰間刀鞘,再湊眼到小孔上,卻見完顏洪烈已伏在桌上睡著了。忽見稻草堆中壹人坐起身來。那人的臉在燭火光圈之外,在鏡中瞧不清是何人。只見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顏洪烈身後,拿起桌上的小銀刀與藥瓶看了壹會,輕輕放下,回過頭來,卻是楊康。
郭靖心想:“是啊,妳要報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機,壹刀刺去,妳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哪裏還有性命?若是老毒物他們回來,可又下不了手啦。”心下焦急,只盼他立即動手。卻見他瞧著桌上的銀刀與藥瓶出了壹會神,壹陣風來,吹得燭火乍明乍暗,又見他脫下身上長袍,輕輕披在完顏洪烈身上,防他夜寒著涼。郭靖氣極,不願再看,渾不解楊康對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關懷體貼。
黃蓉安慰他道:“別心急,養好傷後,這奸賊就是逃到天邊,咱們也能追得到。他又不是歐陽鋒,要殺他還不容易?”郭靖點點頭,又用起功來。
到破曉天明,村中幾只公雞遠遠近近地此啼彼和,兩人體內之氣已在小周天轉了七轉,俱感舒暢寧定。黃蓉豎起食指,笑道:“過了壹天啦。”郭靖低聲道:“好險!若不是妳阻攔,我沈不住氣,差點兒就壞了事。”黃蓉道:“還有六日六夜,妳答應要聽我話。”郭靖笑道:“我哪壹次不聽妳的話了?”黃蓉微微壹笑,側過了頭道:“待我想想。”此時壹縷日光從天窗中射進來,照得她白中泛紅的臉美若朝霞。郭靖突然覺得她的手掌溫軟異常,胸中微微壹蕩,急忙鎮懾心神,但已滿臉通紅。
自兩人相處以來,郭靖對她從未有過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驚自責。黃蓉見他忽然面紅耳赤,很是奇怪,問道:“靖哥哥,妳怎麽啦?”郭靖低頭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黃蓉問道:“想什麽?”郭靖道:“現下我不想啦。”黃蓉道:“那麽先前妳想什麽呢?”郭靖無法躲閃,只得道:“我想抱著妳,親親妳。”黃蓉心中溫馨,臉上也是壹紅,嬌美中略帶靦腆,更增風致。郭靖見她垂首不語,問道:“蓉兒,妳生氣了麽?我這麽想,真像歐陽克壹樣壞啦。”黃蓉嫣然壹笑,柔聲道:“我不生氣。我在想,將來妳總會抱我親我的,我是要做妳妻子的啊。”郭靖大喜,訥訥地說不出話來。黃蓉低聲問:“妳想親親我,想得厲害麽?”
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門外腳步聲急,兩個人沖進店來,只聽侯通海的聲音說道:“操他奶奶熊,我早說世上真的有鬼,師哥妳就不信。”語調氣急敗壞,顯是說不出的焦躁。又聽沙通天的聲音道:“什麽鬼不鬼的?我跟妳說,咱們是撞到了高手。”黃蓉在小孔中瞧去,只見侯通海滿臉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壹片片的,師兄弟倆狼狽不堪。完顏洪烈與楊康見了,大為驚訝,忙問端的。
侯通海道:“我們運氣不好,昨晚在皇宮裏撞到了鬼,他媽的,老侯壹雙耳朵給鬼割去啦。”完顏洪烈見他兩邊臉旁血肉模糊,果真沒了耳朵的影蹤,更為駭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說鬼道怪,妳還嫌丟的人不夠麽?”侯通海雖懼怕師兄,卻仍辯道:“我瞧得清清楚楚,壹個藍靛眼、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撲來。我只壹回頭,那判官就揪住我頭頸,跟著壹對耳朵就沒啦。這判官跟廟裏的神像壹模壹樣,怎會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給他將自己衣服撕得粉碎,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決非神道鬼怪,只是怎麽竟會生成判官模樣,卻大惑不解。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傷的歐陽克,也不得要領。
說話之間,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先後逃回。靈智上人雙手給鐵鏈反縛在背後,彭連虎雙頰給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加可笑,滿頭白發給拔得精光,變成了個和尚,單以頭頂而論,倒與沙通天的禿頭互相輝映,壹時瑜亮。
原來三人進宮後分道搜尋《武穆遺書》,卻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不相同,壹個是無常鬼,壹個是黃靈官,另壹個卻是土地菩薩。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罵,汙言所至,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都倒了大黴。彭連虎隱忍不語,要為靈智上人解開手上的鐵鏈。那鐵銹深陷肉裏,相互又勾得極緊,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這才解開。眾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心中都知昨晚遇上了大高手,但如此受辱,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侯通海壹口咬定是遇鬼,眾人也不跟他多辯。
隔了良久,完顏洪烈道:“歐陽先生怎麽還不回來?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楊康道:“歐陽先生武功蓋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來也不致吃虧。”彭連虎等聽了更加沒趣。黃蓉見眾人狼狽不堪,說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極,暗想:“我買給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風,倒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與他遇上了交過手。”掌心感到郭靖內息開始緩緩流動,便也調息運功相應和。
彭連虎等折騰了壹夜,腹中早已饑了,各人劈柴的劈柴,買米的買米,動手做飯。待得飯熟,侯通海打開櫥門,見到了鐵碗,壹拿之下,自難移動,不禁失聲怪叫,又大叫:“有鬼!”使出蠻力,運勁硬拔,哪裏拔得起來?
黃蓉聽到他怪叫,心中大驚,知道這機關免不得給他們瞧破,別說動起手來無法取勝,此刻正當運息通行周天之際,只要兩人給迫得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憂,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無計,外面沙通天聽到師弟高聲呼叫,卻在斥他大驚小怪。侯通海不忿,道:“好吧,那麽妳把這碗拿起來吧。”沙通天伸手去提,也沒拿起,口中“咦”的壹聲。彭連虎聞聲過來,察看了壹陣,道:“這中間有機關。沙大哥,妳把這鐵碗左右旋轉著瞧瞧。”
黃蓉見情勢緊迫,只好壹拚,將短劍遞在郭靖手裏,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低聲囑咐郭靖,此刻暫停催動內息運轉周天,使得兩人手掌可以松開。但郭靖內傷未愈,較之常人更為衰弱,壹觸即斃,自己又不能孤身逐去這群高手,郭靖既死,自己絕不能獨活,心下淒然,兩人畢命於斯,已是頃刻間之事。轉頭見到屋角裏兩具駭骨,靈機壹動,忙用竹棒將兩個骷髏頭骨撥了過來,用力在壹個大西瓜上撳了幾下,分別嵌了進去。
只聽得軋軋幾聲響,密室鐵門已旋開了壹道縫。黃蓉將西瓜頂在頭頂,拉開壹頭長發披在臉上。剛好沙通天將門旋開,只見櫥裏突然鉆出壹個雙頭怪物,哇哇怪叫。
那怪物兩個頭並排而生,都是骷髏頭骨,下面是個壹條青壹條綠的圓球,再下面卻是壹叢烏黑的長須。眾人昨晚吃足苦頭,驚魂未定;而櫥中突然鉆出這個鬼怪,又實在嚇人,侯通海大叫壹聲,撒腿就跑。眾人身不由主地都跟著逃了出去,只剩下歐陽克壹人躺在稻草堆裏,雙腿斷骨未愈,走動不得。
黃蓉籲了壹口長氣,忙將櫥門關好,實在忍不住好笑,可是接著想到雖脫壹時之難,然群奸均是江湖上的老手,必定再來,適才驚走,純系昨晚給老頑童嚇得魂飛魄散之故,否則怎能如此輕易上當?定神細思之後,那時可就嚇不走了,臉上笑靨未斂,心下計議未定,當真說來就來,店門聲響,進來了壹人。
黃蓉握緊短劍,將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開櫥門,只好擲他壹刺再說,待了片刻,卻聽得壹個嬌滴滴的聲音叫道:“店家,店家!”
這壹聲呼叫大出黃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見坐在堂上的是個錦衣女子,服飾華麗,似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鏡子,瞧不見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輕輕叫道:“店家,店家。”黃蓉心道:“這聲音好耳熟啊,嬌聲嗲氣的,倒像是寶應縣的程大小姐。”只見那女子壹轉身,卻不是程大小姐程瑤迦是誰?黃蓉又驚又喜:“她怎麽也到這兒來啦?”
傻姑適才給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地也不起身,這時才睡得夠了,從草堆中爬將起來。程瑤迦道:“店家,相煩做份飯菜,壹並酬謝。”傻姑搖了搖頭,意思說沒飯菜,忽然聞到鑊中飯熟香氣,奔過去揭開鑊蓋,見滿滿的壹鑊白飯,正是彭連虎等人煮的。傻姑大喜,也不問飯從何來,當即裝起兩碗,壹碗遞給程瑤迦,自己張口大吃起來。程瑤迦見無菜肴,飯又粗糲,吃了幾口,就放下不吃了。傻姑片刻間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適意。
程瑤迦道:“姑娘,我跟妳打聽個所在,妳可知道牛家村離這兒多遠?”傻姑道:“牛家村?這兒是牛家村。離這兒多遠,我可不知道。”程瑤迦臉壹紅,低頭玩弄衣帶,隔了半晌,又道:“原來這兒就是牛家村,那我給妳打聽壹個人。妳可知道……知道……壹位……”傻姑不等她說完,已自不耐煩地連連搖頭,奔了出去。
黃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來尋誰?啊,是了,她是孫不二的徒兒,多半是奉師父師伯之命,來找尋丘處機的徒兒楊康。”只見她端端正正地坐著,整整衣衫,摸了摸鬢邊的珠花,臉上暈紅,嘴角含笑,卻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黃蓉只看得有趣,忽聽腳步聲響,門外又有人進來。
那人長身玉立,步履矯健,壹進門也呼叫店家。黃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會到牛家村來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風水挺好,就是旺人不旺財。”原來這人是歸雲莊的少莊主陸冠英。
他見到程瑤迦,怔了怔,又叫了聲:“店家。”程瑤迦見是個青年男子,登覺害羞,忙轉過了頭。陸冠英心中奇怪:“怎地壹個美貌少女孤身在此?”徑到竈下轉了個身,不見有人,當時腹饑難熬,在鑊中盛了壹大碗飯,向程瑤迦道:“小人肚中饑餓,討碗飯吃,姑娘莫怪。”程瑤迦低下了頭,微微壹笑,低聲道:“飯又不是我的。相公……請用便是。”
陸冠英吃了兩碗飯,作揖相謝,叉手不離方寸,說道:“小人向姑娘打聽個所在,不知牛家村離此處多遠?”
程瑤迦和黃蓉壹聽,心中都樂了:“哈,原來他也在打聽牛家村。”程瑤迦襝衽還禮,靦靦腆腆地道:“這兒就是牛家村了。”陸冠英喜道:“那好極了。小人還要向姑娘打聽壹個人。”程瑤迦待說不是此間人,忽然轉念:“不知他打聽何人?”只聽陸冠英問道:“有壹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哪壹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瑤迦和黃蓉又都壹怔:“他找他何事?”程瑤迦沈吟不語,低下了頭,羞得面紅耳赤。
黃蓉瞧她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來靖哥哥在寶應救她,這位大小姐可偷偷愛上他啦。”她壹來年幼,二來生性豁達,三來深信郭靖決無異誌,胸中竟無妒忌之念,反覺有人喜愛郭靖,甚是樂意。
黃蓉這番推測,絲毫不錯。當日程瑤迦為歐陽克所擄,雖有丐幫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歐陽克之敵,若不是郭靖與黃蓉相救,已慘遭淫辱。她見郭靖年紀輕輕,不但本領高強,且為人厚道,壹縷情絲,竟就此飄過去粘在他身上。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從來不出閨門,情竇初開之際,壹見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鐘情。郭靖走後,程大小姐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膽子,半夜裏悄悄離家。她雖壹身武功,但從未獨自出過門,江湖上的門道半點不知,當日曾聽郭靖自道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壹路打聽,過江尋到臨安府牛家村來。她衣飾華麗,氣度高貴,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
她在前面村上問到牛家村便在左近,但猛聽得傻姑說此處就是牛家村,頓時沒了主意,她千裏迢迢地來尋郭靖,這時卻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壹眼,這就回家,決不能讓他知曉,若是給他瞧見,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時,陸冠英闖了進來,開口問的就是郭靖。程瑤迦心虛,只道心事給他識破,呆了片刻,站起來就想逃走。
突然門外壹張醜臉伸過來壹探,又縮了回去。程瑤迦吃了壹驚,退了兩步,那醜臉又伸了伸,叫道:“雙頭鬼,妳有本事就到太陽底下來,三頭蛟侯老爺跟妳鬥鬥。我比妳還多壹個頭,青天白日的,侯老爺可不怕妳。”意思自然是說,壹到黑夜,侯老爺甘拜下風,雖多了個頭,自忖也已管不了用。陸、程二人茫然不解。
黃蓉哼了壹聲,低聲道:“好啊,終究來啦。”心想陸、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難敵彭連虎等人,求他們相助,只白饒上兩條性命,這二人最好是快些走開,可是又盼他們留著,擋得壹時好壹時,仿徨失措之際,多兩個幫手,終究也壯了膽子。
彭連虎等壹見雙頭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個高手又在這裏扮鬼,當即遠遠逃出村去,哪敢回來?侯通海卻是個渾人,以為真是鬼怪,只覺頭頂驕陽似火,炙膚生疼,眾人卻都逃得不見了影子,罵道:“鬼怪在大日頭底下作不了祟,連這點也不知道,還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叫大夥兒服我。”大踏步回進店來,但心中終是戰戰兢兢,壹探頭,見程瑤迦和陸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雙頭鬼壹分為二,化身壹男壹女,老侯啊老侯,妳可要小心了。”
陸冠英和程瑤迦聽他滿口胡話,相顧愕然,只道是個瘋子,也不加理會。
侯通海罵了壹陣,見這鬼並不出來,更信鬼怪見不得太陽,但說要沖進屋去捉鬼,老侯只生三個瘤子,沒三個膽子。僵持半晌,見兩個妖鬼並無動靜,忽然想起鬼怪僵屍都怕穢物,當即轉身去找。鄉村中隨處都是糞坑,小店轉角處就是老大壹個,他壹心捉鬼,也顧不得骯臟,脫下布衫,裹了壹大包糞,又回店來。只見陸、程二人仍端坐中堂,他法寶在手,膽氣頓壯,大聲叫道:“大膽妖魔,快現原形!”左手嗆啷啷搖動三股叉,右手拿著糞包,搶步入內。
陸、程二人見那瘋子又來,都是微微壹驚,他人未奔到,先已聞到壹股臭氣。
侯通海尋思:“常聽人說,人是男的兇,鬼是女的厲。”舉起糞包,劈臉往程瑤迦扔去。程瑤迦驚叫壹聲,側身欲避,陸冠英已舉起壹條長凳將糞包擋落,布衫著地散開,糞便四下飛濺,臭氣上沖,中人欲嘔。
侯通海大叫:“侯老爺來了,雙頭鬼快現原形。”舉叉猛向程瑤迦刺去。他雖是渾人,武藝卻著實精熟,這壹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陸、程二人壹驚更甚,都想:“這人明明是個武林能手,並非尋常瘋子。”陸冠英見程瑤迦是位大家閨秀,嬌怯怯的似乎風吹得倒,只怕給這瘋漢傷了,忙舉長凳架開他的三股鋼叉,叫道:“足下是誰?”
侯通海哪來理他,連刺三叉。陸冠英舉凳招架,連連詢問名號。侯通海見他武藝雖然不弱,但與昨晚神出鬼沒的情狀大不相同,料定糞攻策略已然收效,妖鬼法力大減,不禁大為得意,叫道:“妳這妖鬼,想知道了我名字,用妖法來咒我嗎?老爺可不上當。”他本來自稱“侯老爺”,這時竟大有急智,將這個“侯”字略去,簡稱“老爺”,以免給妖鬼作為使法的憑借,叉上鋼環當當作響,攻得更緊。
陸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長凳作兵刃更不湊手,要待去拔腰刀,哪裏緩得出手來?數回合之間,已給逼得背靠墻壁,剛好擋去了黃蓉探望的小孔。侯通海鋼叉疾刺,陸冠英急忙閃讓,通的壹聲,叉尖刺入墻壁,離小孔不過壹尺。陸冠英見他壹拔沒將鋼叉拔出,忙揮長凳往他頭頂劈落。侯通海飛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擊出。陸冠英長凳脫手,低頭讓過,侯通海已拔出了鋼叉。
程瑤迦見勢危急,縱身上前,在陸冠英腰間拔出單刀,遞在他手中。陸冠英道:“多謝!”危急中也不及想到這樣溫文嬌媚的壹位姑娘,怎敢在兩人激戰之際幫他拔刀。只見亮光閃閃的鋼刺戳向胸口,當即橫刀力削,當的壹聲,火花四濺,將鋼叉蕩了開去,但覺虎口隱隱發痛,看來這瘋子膂力不小,單刀在手,心中稍寬。只拆得數招,兩人腳下都沾了糞便,踏得滿地都是。
初交手時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時時存著個奪門而逃的念頭,始終不敢使出全力,時候稍長,見那鬼怪也無多大能耐,顯然妖法已為糞便克制,膽子漸大,招數越來越狠辣,到後來陸冠英漸感難以招架。
程瑤迦本來怕地下糞便骯臟,縮在屋角裏觀鬥,眼見這俊美少年就要喪命在瘋漢的鋼叉之下,遲疑了壹會,終於從包裹中取出長劍,向陸冠英道:“這位相公,我……我來幫妳了,對不起得緊。”她也當真禮數周到,幫人打架,還先致歉,長劍閃動,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凈散人孫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劍術。
這壹出手,侯通海原在意料之中,雙頭鬼化身為二,女鬼自當出手作祟。陸冠英卻又驚又喜,見她身手靈動,劍法精妙,暗暗稱奇。他本已給逼得刀法散亂,大汗淋漓,這時來了助手,精神壹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厲害,初時頗為擔心,但試了數招,見她劍術雖精,功力卻也平常,而且慌慌張張,看來不是作祟已久的“老鬼”,漸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風,以壹人敵二鬼,兀自進攻多,遮攔少。
黃蓉在隔室瞧得心焦異常,知道鬥下去陸程二人必定落敗,有心要相助壹臂之力,苦在不能現身。否則的話,戲弄這三頭蛟於她最是駕輕就熟,經歷甚豐。
只聽陸冠英叫道:“姑娘,您走吧,不用跟他糾纏了。”程瑤迦知他怕傷了自己,要獨力抵擋瘋漢,好生感激,但知他壹人決計抵擋不了,搖了搖頭,不肯退下。陸冠英奮力招架,向侯通海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為難人家姑娘不算英雄。妳找我姓陸的壹人便是,快讓這位姑娘退出。”侯通海雖渾,此時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見程瑤迦美貌,自己又穩占上風,豈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鋼叉直刺橫打,極為兇悍,總算對程瑤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則已將她刺傷。
陸冠英急道:“姑娘,妳快沖出去,陸某已極感盛情。”程瑤迦低聲道:“相公尊姓是姓陸麽?”陸冠英道:“正是,姑娘貴姓,是哪壹位門下?”程瑤迦道:“我師父姓孫,人稱清凈散人。我……”她想說自己姓名,忽感羞澀,說到嘴邊卻又住口。陸冠英道:“姑娘,我纏住他,妳快跑。只要陸某留得命在,必來找妳,相謝今日援手之德。”程瑤迦臉上壹紅,說道:“我……相公……”轉頭對侯通海道:“餵,瘋漢子,妳不可傷了這位陸相公。我師父是全真派的孫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滿天下,當日鐵腳仙玉陽子王處壹在趙王府中技懾群魔,侯通海親目所睹,聽程大小姐如此說,倒果真有點兒忌憚,微微壹怔,隨即罵道:“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齊來,老子也是壹個個都宰了!”
忽聽得門外壹人朗聲說道:“誰活得不耐煩了,在這兒胡說八道?”三人本在激鬥,聽到聲音,各自向後躍開。陸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著程瑤迦的手向後壹引,橫刀擋在她身前,這才舉目外望。
只見門口站著壹個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著壹柄拂塵,冷笑道:“誰在說要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右手挺叉,左手插腰,橫眉怒目,大聲道:“是老子說的,怎麽樣?”那道人道:“好啊,妳倒宰宰看。”晃身欺近,揮拂塵往他臉上掃去。
這時郭靖已收起內息,註入丹田,並不周行經絡,聽得堂上喧嘩鬥毆之聲大作,湊眼小孔去看。黃蓉道:“難道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壹?”郭靖卻認得這人是丘處機的徒弟尹誌平,他兩年前奉師命赴蒙古向江南六俠傳書,夜中比武,自己曾敗在他手下,悄聲對黃蓉說了。黃蓉看他與侯通海拆了數招,搖頭道:“他也打不贏三頭蛟。”
尹誌平稍落下風,陸冠英立時挺刀上前助戰。尹誌平比之當年夜鬥郭靖,武功已有長進,與陸冠英雙戰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
程瑤迦的左手剛才為陸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亂跳,旁邊三人鬥得緊急,她卻撫摸著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聽嗆啷壹響,陸冠英叫道:“姑娘,留神!”這才驚覺。原來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壹叉,陸冠英挺刀架開,出聲示警。程瑤迦臉上又是壹紅,凝神片刻,提劍上前助戰。
程大小姐武藝雖不甚高,但三個打壹個,三頭蛟終究難以抵擋。他掄叉急攻,想要沖出門去招集幫手,但尹誌平的拂塵在眼前揮來舞去,只掃得他眼花撩亂,微壹疏神,腿上給陸冠英砍了壹刀。侯通海罵道:“操妳十八代祖宗!”再戰數回合,下盤越來越呆滯,鋼叉刺出,忽給尹誌平拂塵卷住。兩人各自使勁,侯通海力大,壹掙之下,尹誌平拂塵脫手,但程瑤迦壹劍“鬥搖星河”,刺中了他右肩。侯通海鋼叉拿捏不住,拋落在地。
尹誌平乘勢而上,壹腿橫掃。侯通海翻身跌倒。陸冠英忙撲上按定,解下他腰裏革帶,反手縛住。尹誌平笑道:“妳連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過,還說要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罵,說三個打壹個,不是英雄好漢。尹誌平撕下他壹塊衣襟,塞在他嘴裏。侯通海滿臉怒容,卻已叫罵不得。
尹誌平躬身向程瑤迦行禮,說道:“師姊是孫師叔門下的吧?小弟尹誌平參見師姊。”程瑤迦急忙還禮,道:“不敢當。不知師兄是哪壹位師伯門下?小妹拜見尹師兄。”尹誌平道:“小弟是長春門下。”
程瑤迦從沒離過家門,除了師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見過,但曾聽師父說起,眾師伯中以長春子丘師伯人最豪俠,武攻也最高,聽尹誌平說是丘處機門人,心中好生相敬,低聲道:“尹師兄應是師兄,小妹姓程,妳該叫我師妹。”
尹誌平見這師妹扭扭捏捏的,哪裏像個俠義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敘了師門之誼,隨即與陸冠英廝見。
陸冠英說了自己姓名,卻不提父親名號。尹誌平道:“這瘋漢武藝高強,不知是什麽來歷,倒放他不得。”陸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壹刀殺了。”他是太湖群盜的首領,殺個把人渾不當壹回事。程瑤迦心腸軟,忙道:“啊,別殺人。”尹誌平笑道:“不殺也好。程師妹,妳到這裏有多久了?”程瑤迦臉壹紅,道:“小妹剛到。”
尹誌平向兩人望了壹眼,見二人神情親昵,心想:“看來這兩人是對愛侶,我別在這裏惹厭,說幾句話就走。”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到牛家村來尋壹個人,要向他報個急信。小弟這就告辭,後會有期。”說著壹拱手,轉身欲行。
程瑤迦臉上羞紅未褪,聽他如此說,卻又罩上了壹層薄暈,低聲道:“尹師兄,妳尋誰啊?”尹誌平微壹遲疑,心想:“程師妹是本門中人,這姓陸的既與她同行,也不是外人,說亦無妨。”便道:“我尋壹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壹出,壹堵墻的兩面倒有四個人同感驚訝。
陸冠英道:“此人可是單名壹個靖字?”尹誌平道:“是啊,陸兄也認得這位郭朋友嗎?”陸冠英道:“小弟也正是來尋訪郭師叔。”尹誌平與程瑤迦齊道:“妳叫他師叔?”陸冠英道:“家嚴與他同輩,是以小弟稱他師叔。”陸乘風與黃蓉同輩,郭靖與黃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陸冠英便尊他為師叔。程瑤迦不語,心中大是關切。
尹誌平忙問:“妳見到他了麽?他在哪裏?”陸冠英道:“小弟也是剛到,正要打聽,卻撞上這個瘋漢,平白無端地動起手來。”尹誌平道:“好!那麽咱們同去找吧。”三人相偕出門。
黃蓉與郭靖面面相覷,只是苦笑。郭靖道:“他們必定又會回來,蓉兒,妳打開櫥門招呼。”黃蓉嘆道:“那怎使得?這兩人來找妳,必有要緊之事。妳在養傷,壹分心那還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緊之事。妳快想個法子。”黃蓉道:“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不開門。”
果然過不多時,尹誌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陸冠英道:“在他故鄉竟也問不到半點頭緒,這便如何是好?”尹誌平道:“不知陸兄尋這位郭朋友有何要緊之事,可以說嗎?”陸冠英本不想說,卻見程瑤迦臉上壹副盼望的神色,只覺難以拒卻,便道:“此事壹言難盡,待小弟掃了地下的臟物,再與兩位細說。”
這店中也無掃帚簸箕,尹、陸兩人只得拿些柴草,將滿地穢物略加擦掃。
三人在桌旁坐下。陸冠英正要開言,程瑤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劍割下他衣上兩塊衣襟,要塞住他的雙耳,低聲道:“不讓他聽。”陸冠英贊道:“姑娘好細心。這瘋漢來歷不明,咱們的話可不能讓他聽了去。”
黃蓉在隔室暗暗發笑:“我們兩人在此偷聽,原是難防,但內堂還躺著個歐陽克,妳們三人竟也懵然不知,還說細心呢。”
程大小姐從未在江湖上行走;尹誌平專學師父,以豪邁粗獷為美;陸冠英在太湖發號施令慣了,向來不留神細務,三人談論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壹遍。
程瑤迦俯身見侯通海耳朵已遭撕去,怔了壹怔,將布片塞入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陸冠英道:“現下可以說啦。”
陸冠英遲疑道:“唉!這事不知該從何說起。我是來找郭師叔,按理說,那是萬萬不該來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誌平道:“這倒奇了。”陸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師叔,原本也不是為了他的事,是為了他的六位師父。”尹誌平壹拍桌子,大聲道:“江南六怪?”陸冠英道:“正是。”尹誌平道:“啊哈,陸兄此來所為何事,只怕與小弟不謀而合。咱倆各在地下書寫壹個人的名字,請程師妹瞧瞧是否相同。”陸冠英尚未回答,程瑤迦笑道:“好啊,妳們兩人背向背的書寫。”
尹誌平和陸冠英各執壹根柴梗,相互背著在地下劃了幾劃。
尹誌平笑道:“程師妹,我們寫的字是否相同?”程瑤迦看了兩人在地下所劃的痕跡,低聲道:“尹師兄,妳猜錯啦,妳們劃的不同。”尹誌平“咦”了壹聲,站起身來。程瑤迦笑道:“妳寫的是‘黃藥師’三字,他卻畫了壹枝桃花。”
黃蓉心頭壹震:“他二人來找靖哥哥,怎麽都跟我爹爹相關?”
只聽陸冠英道:“尹師兄寫的,是我祖師爺的名諱,小弟不敢直書。”尹誌平壹怔,道:“是妳祖師爺?嗯,咱們寫的其實相同。黃藥師不是桃花島島主嗎?”程瑤迦道:“噢,原來如此。”尹誌平道:“陸兄既是桃花島門人,那麽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於他們了。”陸冠英道:“那倒不是。”尹誌平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不喜,說道:“陸兄既不當小弟是朋友,咱們多談無益,就此告辭。”站起身來,轉身便走。陸冠英忙道:“尹師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還要請師兄援手。”尹誌平最愛別人有求於他,喜道:“好吧,妳說便是。”
陸冠英道:“尹師兄,妳是全真門人,傳訊示警,叫人見機提防,原是俠義道分所當為。但若貴派師長要去加害無辜,妳得知信息,卻該不該去叫那無辜之人避開呢?”尹誌平壹拍大腿,道:“是了,妳是桃花島門人,其中果然大有為難之處,妳倒說說看。”陸冠英道:“此事小弟倘若袖手不管,那是不義;若是管了,卻又是背叛師門。小弟雖有事相求師兄,卻又不能開口。”
尹誌平已大致猜中了他心事,但他既不肯明言,實不知如何相助,伸手搔頭,神色頗感為難。
程瑤迦卻想到了壹個法子。閨中女兒害羞,不肯訴說心事,母親或是姊妹問起,只用點頭或搖頭相答,雖不夠直截了當,但最後也總能吐露心事。比如母親問:“孩兒,妳意中人是張三哥麽?”女兒搖頭。又問:“是李四郎麽?”女兒又搖頭。再問:“那定是王家表哥啦。”女兒低頭不做聲,那就對了。當下程瑤迦道:“尹師哥,請妳問陸大哥,說對了,他點頭,不對就搖頭。只消他壹句話也不說,就不能說是背叛師門。”
尹誌平喜道:“師妹這法兒甚妙。陸兄,我先說我的事。我師父長春真人無意中聽到消息,得知桃花島主惱恨江南六怪,要殺他六家滿門。我師父搶在頭裏,趕到嘉興去報訊,六怪卻不在家,出門遊玩去了。於是我師父叫六怪家人分頭躲避,黃島主來到之時,竟未找到壹人。他沖沖大怒,空發了壹陣脾氣,折而向北,後來就不知如何。妳可知道嗎?”陸冠英點點頭。
尹誌平道:“嗯,看來黃島主仍在找尋六怪。我師父和六怪本有過節,但壹來這過節已經解開,而且跟他們交了朋友;二來佩服六怪急人之難,心中頗感激他們的高義;三來覺得此事六怪並沒不是。正好全真七子適在江南聚會,於是大夥兒分頭尋訪六怪,叫他們小心提防,最好是遠走高飛,莫讓妳祖師爺撞到,否則不定妄自送了性命。妳說這該是不該?”陸冠連連點頭。
黃蓉尋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島赴約,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帳?”她卻不知父親聽了靈智上人的謊言,以為她已命喪大海,傷痛之際,竟遷怒在六怪身上。
只聽尹誌平又道:“尋訪六怪不得,我師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兒郭靖,他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鄉,於是派小弟到這兒來探訪於他,想來他必知六位師父在何方。妳來此處,為的也是此事了?”陸冠英又點了點頭。
尹誌平道:“豈知郭兄卻未曾回家。我師父對六怪可算得是仁至義盡,但尋他們不到,這也無法可想了,看來黃島主也未必找他們得著。陸兄有事相求,是與此事有關麽?”陸冠英點了點頭。尹誌平道:“陸兄有何差遣,但說不妨。但叫小弟力之所及,自當效勞。”陸冠英不語,神色頗為尷尬。
程瑤迦笑道:“尹師哥妳忘啦。陸相公是不能開口直說的。”尹誌平笑道:“正是。陸兄是要小弟留在這村中等候郭兄麽?”陸冠英搖頭。尹誌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尋訪江南六怪和郭兄了?”陸冠英又搖頭。尹誌平道:“啊,是了。陸兄要小弟在江湖上傳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聲氣廣通,諒來不久便可得訊。”陸冠英又再搖頭。尹誌平接連又猜了七八件事,陸冠英始終搖頭。程瑤迦幫著猜了兩次,也沒猜對。不但尹誌平急了,連隔室的黃蓉聽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尹誌平強笑道:“程師妹,妳慢慢跟他磨菇吧,打啞謎兒的事我幹不了。我出去走走,過壹個時辰再來。”說著走出門外。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陸程二人。
程瑤迦低下頭去,過了壹會,見陸冠英沒有動靜,偷眼瞧他,正好陸冠英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接,急忙避開。程瑤迦又羞得滿臉通紅,低垂粉頸,雙手玩弄劍柄上的絲絳。
陸冠英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竈邊,對竈頭上畫著的竈神說道:“竈王爺,小人有壹番心事,苦於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對妳言明,但願神祗有靈,佑護則個。”
程瑤迦暗贊:“好聰明的人兒。”擡起了頭,凝神傾聽。
只聽他說道:“小人陸冠英,是太湖西畔歸雲莊陸莊主之子。家父名諱,上‘乘’下‘風’。我父親拜桃花島黃島主為師。數日之前,祖師爺來到莊上,說道要殺江南六怪的滿門良賤,命我父及師伯梅超風幫同尋找六怪下落。梅師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卻知江南六俠心存忠義,乃響當當的英雄好漢,殺之不義。何況我爹爹與六俠的徒兒郭師叔結交為友,此事不能袖手。他聽了祖師爺的吩咐,不由得好生為難,有心要差遣小人傳個訊去,叫江南六俠遠行避難,卻又是不該背叛師門。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長嘆,喃喃自語,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聽見,心想為父分憂,乃是盡孝,祖師爺與小人卻終究已隔了壹層,於是連夜趕來尋找六俠報訊。”
黃蓉與程瑤迦心想:“原來他是學他父親掩耳盜鈴的法子,明明要人聽見,卻又不肯擔當背叛師門的罪名。”卻聽他又道:“六俠尋訪不著,我就想起改找他們的弟子郭師叔,可是他也不知到了何處。郭師叔是祖師爺的女婿……”
程瑤迦忍不住“啊”的壹聲低呼,忙即伸手掩口。她先前對郭靖朝思暮想,自覺壹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懷春,心意無托,於是聊自遣懷,實非真正情愛,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見了陸冠英,但覺他風流俊雅,處處勝於郭靖,這時聽到他說郭靖是黃藥師女婿,心頭雖不免壹震,卻絲毫不生自憐自傷之情,只道自己胸懷爽朗,又想當日在寶應早見郭黃二人神態親密,此事原不足異,其實不知不覺之間,壹顆芳心早已轉在別人身上了。
陸冠英聽得程瑤迦低聲驚呼,極想回頭瞧她的臉色。終於強行忍住,心想:“我若見到她在聽我說話,那就萬萬不能再說下去。那日爹爹對天自言自語,始終未曾望我壹眼。現下我是在對竈王爺傾訴,她若聽見,那是她自行偷聽,我可管不著。”接著說道:“但叫找到了郭師叔,他自會與黃師姑向祖師爺求情。祖師爺性子再嚴,女兒女婿總是心愛的,總不能非殺了女婿的六位師父不可。只是爹爹言語之中,卻似郭師叔和黃師姑已遭到了什麽大禍,真相如何,卻又不便詢問爹爹。”
黃蓉聽到這裏,心想:“難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身受重傷?不,他決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們流落荒島之事。”
陸冠英又道:“尹師兄為人壹片熱腸,程小姐又十分聰明和氣……”(程瑤迦聽他當面稱贊自己,又高興,又害羞)“……可是我心中的念頭太過異想天開,自是叫人難以猜到。我想江南六俠是成名的英雄好漢,雖武功不如祖師爺,但要他們遠行避禍,豈不是擺明了怕死?這等行徑,料來決不肯幹。倘若這事傳聞開了,他們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尋上祖師爺來啦!豈不是救人倒變成害人?”黃蓉暗暗點頭,心想陸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漢的性子。
又聽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俠義為懷,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師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懇他們師尊出頭排解,祖師爺總得給他們面子。祖師爺跟江南六俠未必真有什麽深仇大怨,總是六俠有什麽言語行事得罪了他,只須有頭臉的人物出面說和,諒無不成之理。竈王爺,小人的為難之處,乃是空有壹個主意,卻不能說給有能為的人知曉,您老人家神通廣大,上通天庭,請妳瞧著辦吧。”說畢,向竈君菩薩連連作揖。
程瑤迦聽他說畢,急忙轉身,要去告知尹誌平,剛走到門口,卻聽陸冠英又說起話來:“竈王爺,全真七子若肯出頭排解,自是壹件極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說和之際,須得恭恭敬敬才是,千萬不能自以為是,得罪了我祖師爺。否則壹波未平,壹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您說的話,到此為止,再也沒有啦。”
程瑤迦嫣然壹笑,心道:“妳說完了,我給妳去辦就是。”便出店去找尹誌平,在村中打了個轉,不見影蹤,轉身又走回來,忽聽尹誌平低聲叫道:“程師妹!”從墻角處探身出來招手。程瑤迦喜道:“啊!在這裏。”
尹誌平做個手勢叫她噤聲,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邊,低聲道:“那邊有人,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身上都帶著兵刃。”程瑤迦心中只想著陸冠英說的話,對這事也不以為意,道:“只怕是過路人。”尹誌平卻臉色鄭重,低聲道:“那幾個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呢。可須得小心在意。”
他見到的正是彭連虎等人。他們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遇險,這些人想到昨晚皇宮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誰敢前去相救?忽然見到尹誌平,立時遠遠躲開。
尹誌平候了壹陣,見前面再無動靜,慢慢走過去看時,那些人已影蹤全無。程瑤迦把陸冠英的話轉述了壹遍。尹誌平笑道:“原來他是這個心思,怎叫人猜想得到?程師妹,妳去向孫師叔求懇,我去跟師父說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什麽事辦不了?”程瑤迦道:“不過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著將陸冠英最後幾句話也說了。尹誌平冷笑道:“哼,黃藥師又怎麽了,他強得過全真七子麽?”程瑤迦想出言勸他不可傲慢,但見他神色峭然,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兩人相偕回店。陸冠英道:“小弟這就告辭。兩位他日路經太湖,務必請到歸雲莊來盤桓數日。”程瑤迦見他就要分別,心中大感不舍。可是滿腔情意綿綿,卻又怎敢稍有吐露?
尹誌平背轉身子,對著竈君說道:“竈王爺,全真教最愛給人排難解紛。江湖上有什麽不平之事,但叫讓全真門下弟子知曉,決不能袖手不理。”陸冠英知道這幾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說道:“竈王爺,盼妳保佑此事平平安安地了結,弟子對出力的諸君子永感大德。”尹誌平道:“竈王爺,妳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們幾位肯出手,憑他潑天大事,也決沒辦不成的。”
陸冠英壹怔,尋思:“全真七子倘若恃強說和,我祖師爺豈能服氣?”忙道:“竈王爺,妳知道,我祖師爺平素獨來獨往,不理會旁人。人家跟他講交情,他是肯聽的,跟他說道理,他老人家可最厭煩了!”
尹誌平道:“哈哈,竈王爺,全真七子還能忌憚別人嗎?此事原本跟我們毫不相幹,我師父也只叫我給人報個信息,但若惹到全真教頭上,管他黃藥師、黑藥師,全真教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陸冠英氣往上沖,說道:“竈王爺,弟子適才說過的話,妳只當是夢話。要是有人瞧不起我們,天大的人情我們也不領。”
兩人背對著背,都是向著竈君說話,可是妳壹言我壹語,針鋒相對,越說越僵。程瑤迦欲待相勸,但兩人都年少氣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嘴去。
只聽尹誌平道:“竈王爺,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別的旁門左道功夫,就算再了不起,又怎能跟全真派較量?”陸冠英道:“竈王爺,全真派武功我也久聞其名,全真教中高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沒狂妄浮誇之徒。”
尹誌平大怒,伸手出掌,將竈頭打塌了壹角,瞪目喝道:“好小子,妳罵人。”
砰的壹聲,陸冠英將竈頭的另外壹角也壹掌打塌,喝道:“我豈敢罵妳?我是罵目中無人的狂徒。”
尹誌平剛才見過他的武藝,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無恐,冷笑壹聲,說道:“好啊,咱們這就比劃比劃,瞧瞧到底是誰目中無人了。”陸冠英明知不敵,卻恨他輕侮師門,到此地步自是騎虎難下,拔出單刀,左手壹拱,說道:“小弟領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瑤迦大急,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數次要上前攔阻,卻總是無此膽量魄力,只見尹誌平拂塵揚起,踏步進招,兩人便即鬥在壹起。陸冠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使開枯木禪師所授的羅漢刀法,緊緊守住門戶。尹誌平壹上手立即搶攻,哪知對方刀沈力猛,自己輕敵冒進,左臂險為單刀砍中,心頭壹凜,忙凝神應戰,展開師授心法,意定神閑,步緩手快,這才逐步搶到上風。陸冠英這個月來得了父親指點,修為已突飛猛進,但畢竟時日太短,敵不住長春子門下的嫡傳高弟。
黃蓉在小鏡中觀看二人動手,見尹誌平漸占先著,心中罵道:“妳這小雜毛罵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傷,叫妳嘗嘗我桃花島旁門左道的手段。啊喲,不好!”見陸冠英揮刀砍去,招術使得老了,給尹誌平拂塵向外引開,倒轉把手,迅捷異常地在他臂彎裏壹點。陸冠英手臂酸麻,單刀脫手。尹誌平得理不容情,刷的壹拂塵往他臉上掃去,口中叫道:“這是全真派的高招,記住了!”他拂塵的拂子是馬鬃中夾著銀絲,這壹下只要掃中了,陸冠英臉上非鮮血淋漓不可。
陸冠英急忙低頭閃避,拂塵卻跟著壓將下來,卻聽得壹聲嬌呼:“尹師哥!”程瑤迦舉劍架住。陸冠英乘隙躍開,拾起地下單刀。
尹誌平冷笑道:“好啊,程師妹幫起外人來啦。妳兩口子齊上吧。”程瑤迦滿臉通紅,急道:“妳……妳……”尹誌平刷刷刷接連三招,將她逼得手忙腳亂。陸冠英見她勢危,提刀又上,登時成了以二敵壹。程瑤迦不願與師兄對敵,垂劍躍開。尹誌平叫道:“來啊,他壹個人打不過我,省得妳壹會兒又來相幫。”
黃蓉見三人如此相鬥,甚是好笑,正想這壹場官司不知如何了結,忽聽門聲響動,彭連虎,沙通天等擁著完顏洪烈、楊康壹齊進來。原來他們等了良久,畢竟沙通天同門關心,大著膽子悄悄過來探視,見店中兩人正自相鬥,武藝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見確無旁人,但壹人勢孤,終究不敢入內,約齊眾人,闖進門來。
尹陸二人見有人進來,立時躍開罷鬥,未及出言喝問,沙通天晃身上前,雙手分抓,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連虎俯身解開了侯通海手上綁帶。
侯通海憋了半日,早已氣得死去活來,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頭悶吼,連連揮掌往程瑤迦臉上劈去。程瑤迦繞步讓過。侯通海紫脹了臉皮,雙拳直上直下地猛打過去。彭連虎連叫:“且慢動手,問明白再說。”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哪裏聽見?
陸冠英腕上脈門為沙通天扣住,只覺半身酸麻,動彈不得,見程瑤迦情勢危急,侯通海形同瘋虎,轉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從哪裏來了壹股大力,壹掙便掙脫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縱去。他人未躍近,給彭連虎壹下彎腿鉤踢,撲地倒了。彭連虎抓住他的後領提了起來,喝問:“妳是誰?那裝神弄鬼的家夥哪裏去了?”
忽聽得呀的壹聲,店門緩緩推開,眾人壹齊回頭,卻無人進來。彭連虎等不自禁地心頭都感到壹陣寒意,忽見壹個蓬頭散發的女子在門口壹探。梁子翁和靈智上人跳起身來,齊聲驚呼:“不好,有女鬼!”彭連虎卻看清楚只是個尋常鄉姑,喝道:“進來!”
傻姑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伸了伸舌頭,說道:“啊,這麽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壹聲“有女鬼”,這時卻見她衣衫襤褸,傻裏傻氣,是個鄉下貧女,不禁惱羞成怒,縱身上前,叫道:“妳是誰?”伸手去拿她手臂。豈知傻姑手臂疾縮,反手便是壹掌,正是桃花島武學“碧波掌法”,她所學雖然不精,這掌法卻甚奧妙。梁子翁沒半點防備,啪的壹聲,這壹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著實不輕。梁子翁又驚又怒,叫道:“好,妳裝傻!”欺身上前,雙拳齊出。傻姑退步讓開,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頭,哈哈大笑。
這壹笑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壹會,才右拳猛擊出去。傻姑舉手擋架,身子晃了幾晃,知道不敵,轉身就逃。梁子翁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攔住她去路,回肘後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壹記,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亂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來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黃蓉大驚,心道:“不殺了這傻姑娘,留下來果是禍胎。”突然間聽得有人輕哼壹聲,這壹聲雖輕,黃蓉心頭卻是通的壹跳,驚喜交集:“爹爹到啦!”忙湊眼到小孔觀看,果見黃藥師臉上罩著人皮面具,站在門口。
他何時進來,眾人都沒見到,似是剛來,又似乎比眾人先進屋子,這時壹見到他那張木然不動、沒半點表情的臉,都感全身不寒而栗。他這臉既非青面獠牙,又無惡形怪狀,但實在不像壹張活人的臉。
適才傻姑只與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黃藥師已瞧出她是本門弟子,好生疑惑,問道:“姑娘,妳師父是誰?他到哪裏去啦?”傻姑搖了搖頭,看著黃藥師這張怪臉,呆了壹呆,忽然拍手大笑。黃藥師眉頭微皺,料知她若非自己的再傳弟子,也必與本門頗有淵源。他最愛護短,決不容許別人欺侮本門弟子,梅超風犯了叛師大罪,但壹敗於郭靖之手,他便出而相護,何況傻姑這天真爛漫的姑娘?說道:“傻孩子,人家打了妳,妳怎不去打還呀?”
日前黃藥師到船上查問女兒下落之時,未戴面具,這次面目不同,眾人都未認出,但壹聽他語音,完顏洪烈、楊康、彭連虎等三人已隱約猜到是他。彭連虎知道在這魔頭手下決然討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宮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決不和他動手,壹有機會,立即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傻姑道:“我打他不過。”黃藥師道:“誰說妳打他不過?他打妳鼻子,妳也打他鼻子,壹拳還三拳。”
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領遠勝於己,走到他面前,說道:“妳打我鼻子,我也打妳鼻子,壹拳還三拳。”對準他鼻子就是壹拳。
梁子翁舉手便擋,忽然臂彎裏“曲池穴”壹麻,手臂只伸到壹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壹聲,鼻子上果然吃了壹拳。傻姑叫道:“二!”又是壹拳。梁子翁坐腰沈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這是擒拿法的壹招高招,眼見就要將傻姑的臂骨翻得脫臼,哪知手指與傻姑的手臂將遇未觸之際,上臂“臂儒穴”中壹陣酸麻,這壹手竟翻不出去,砰的壹聲,鼻子又中了壹拳。這壹拳力道沈猛,打得他身子後仰,晃了幾晃。
這壹來梁子翁固然驚怒交迸,旁觀眾人也無不訝異。只彭連虎精於暗器聽風之術,每當梁子翁招架之際,兩次都聽到極輕的嗤嗤之聲,知是黃藥師發出金針之類微小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穴道,但不見他臂晃手動,卻又如何發出。他哪知黃藥師在衣袖中彈指發針,金針穿破衣袖再打敵人,無影無蹤,倏忽而至,對方哪裏閃躲得了?
傻姑叫道:“三!”梁子翁雙臂不聽使喚,眼見拳頭迎面而來,只得退步閃避,不料剛欲提腳,右腿內側“白海穴”上壹麻,隨即眼前火花飛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淚,原來鼻子上端端正正地中了壹拳,還牽動了淚穴。他想比武打敗還不要緊,淚水如果流了下來,壹生聲名就此斷送,急忙舉袖擦眼,壹擡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動,兩行淚水終於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傻姑見他流下眼淚,忙道:“別哭啦,妳不用害怕,我不再打妳就是了。”這三句勸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無地自容,憤激之下,“哇”的壹聲,吐了壹口鮮血,擡頭向黃藥師道:“閣下是誰?暗中傷人,算什麽英雄好漢?”
黃藥師冷笑道:“憑妳也配問我名號?”突然提高聲音喝道:“通統給我滾出去!”
眾人在壹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膽戰心驚,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聽他壹喝,登時心下為之大寬。彭連虎當先就要出去,只走了兩步,卻見黃藥師擋在門口,並無讓路之意,便即站定。
黃藥師罵道:“放妳們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妳們壹個個都宰了?”
彭連虎素聞黃藥師性情乖僻,說得出就做得到,向眾人道:“這位前輩先生叫大夥兒出去,咱們都走吧。”
侯通海這時已扯出口中布片,罵道:“給我讓開!”沖到黃藥師跟前,瞪目而視。
黃藥師毫不理會,淡淡地道:“要我讓路,諒妳們也不配。要性命的,都從我胯下鉆過去吧。”眾人面面相覷,臉上均有怒容,心想妳本領再高,眼下放著這許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與妳壹拚,也未必就非敗不可。侯通海怒吼壹聲,向黃藥師撲了過去。
但聽得壹聲冷笑,黃藥師左手已將侯通海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壹聲,硬生生將壹條手臂連肉帶骨扯成兩截。黃藥師將斷臂與人同時往地下壹丟,擡頭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暈死過去,斷臂傷口血如泉湧。眾人無不失色。
黃藥師緩緩轉頭,目光逐壹在眾人臉上掃過。
沙通天、彭連虎等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但見到黃藥師眼光向自己身上移來,無不激靈靈地打個冷戰,猛然間聽他喝道:“鉆是不鉆?”眾人受他聲威鎮懾,竟不敢群起而攻,彭連虎壹低頭,首先從他胯下鉆了過去。沙通天放開尹、陸二人,抱住師弟,楊康扶著完顏洪烈,最後是梁子翁和靈智上人,壹壹從黃藥師胯下鉆了出去。壹出店門,人人抱頭鼠竄,哪敢回頭望上壹眼?
註:有壹位物理學教授出版壹本書評論金庸小說,作者甚為感謝,第三版修改時曾采用了這位先生的若幹意見。但他認為:大金國王子完顏洪烈對包惜弱用情深至,不合遊牧民族貴族暴虐粗蠻的性格。這種見解可能有種族歧視的成分,女真族雖初時野蠻暴虐,但其中也必可能有註重情愛之人。女真族到滿清時有位大詞人納蘭性德,他所寫的詞情意纏綿,雖然本人未必真情如此,但他必能用情深至,當無可疑。滿清順治皇帝因愛妃董鄂妃逝世而出家為僧,或為傳說,亦可能為真,至少當時人普遍認為滿洲人有可能愛得深切。希臘古詩人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赫克托夫婦、《奧德賽》中攸裏賽斯夫婦間深情重義,其時古希臘人開化未久,夫婦間卻可有如此深情,全不足怪。古英國文學中著名情侶Isolt and Tristan乃古英國人,死後合葬,墓上所植玫瑰枝條,藤葉互相纏結,非人力所能分開,此種因愛而結成“連理枝”的想像或傳說,中外俱有,不因文化之先進落後而有差別。所有未開化民族皆殘暴粗鄙,而任何野蠻民族皆有美麗深情的愛情故事。這位教授在評論完顏洪烈深愛包惜弱為不可能時說:“愛情是壹種雙向交流的感情,不能像整流器那樣,只向壹個方向流。”他又覺完顏洪烈愛包惜弱太過危險,既劃不來,危險系數又太高,不可能發生,簡直是“奇跡”,還不如去愛壹幅美人畫或壹座美人雕像(不知是不是自然科學家理智的計算?)。
在物理學中,力學的作用和反作用要相等,原子中負陰電的電子能量要和核子中的陽電子相等。但能量可能泄出來而造成原子爆炸或核子爆炸,即使在物理學中,不平衡的情形也會發生。生物學中如無突變的奇跡,生物就不會進步。
在常人生活中,根據統計,大概極大多數的愛情是雙向交流的,不過統計得來的正常生活不是文學的題材。世上文學評論家公認古往今來四位最偉大的文學家是:荷馬、莎士比亞、歌德、但丁。這四位大文豪所寫的愛情,卻偏偏都是單程路的,並非雙向交流:荷馬所寫的《伊利亞特》史詩中世界第壹美人海倫,是希臘壹小國國王曼納勞斯之妻,特洛城王子巴裏斯(拋棄了自己的妻子Denone)勾引了她私逃。希臘大軍攻打特洛城,巴裏斯出戰被殺,海倫改嫁巴裏斯之弟Deiphobus,特洛城破時,海倫叛賣Deiphobus,又隨曼納勞斯王回希臘。此美女對男人之無情,可想而知。希臘神話中又有壹種說法,在海倫的丈夫曼納勞斯王死後,她又嫁給了大勇士亞契力斯。
莎士比亞所寫悲劇,如《奧賽羅》、《哈姆萊特》,愛情常為單程,不必說了。近人研究,最能表達莎士比亞真正情感的,是他的十四行詩,他在十四行詩中抒寫他對壹位皮膚稍黑的美人(Dark Lady)傾倒倍至,愛得銘心刻骨,但這個美人卻不愛他,去和他的壹個漂亮的少年男朋友相好,莎士比亞回腸蕩氣,無法可施。
歌德寫《少年維特之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書中主角就是他自己,抒寫的是真事,他所深愛的女子名叫Charlotte Butt,但她已與壹個名叫Kestner的人訂婚,對歌德不多理睬,書中男主角以自殺告終(歌德自己當然沒有自殺)。
但丁在二十二歲時與人訂了婚,後來便結婚。但他在九歲時見到了另壹個九歲的小女孩Beatrice,就此深深地愛上了她,兩人沒有多少交往,到兩人十八歲時才相識來往,琵雅特麗絲對之不加青睞。但丁心中愛得熱烈,對方沒有反應,純粹是單相思,後來姑娘死了。但丁在他的傑作《新生》(La Vita nuova)中以精彩的詩歌和散文抒寫自己對她的深愛單相思,直寫到她死亡,自己深刻的哀傷。在後來更偉大的作品《神曲》(La divina commedia)中,但丁敘述死後從地獄經過煉獄而升到天堂的經歷,琵雅特麗絲是帶領他的天使精靈。他對這個姑娘在精神上、靈性上描寫之美,永為世界文學中的傑作。
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法國大小說家司湯達的《紅與黑》,英國大小說家哈代的《還鄉》等等,寫的都是單向愛情。
我國古詩《華山畿》、詩經中的《氓之蚩蚩》、曹植的《感甄賦》、杜甫的《佳人》、李商隱的《錦瑟》以及《西廂記》、《琵琶記》,這些千古名作,哪壹篇不是抒寫單向愛情呢。
在文學中,愛情似乎並不計算是否劃得來,危險系數有多大。偉大文學固然如此,像《射雕英雄傳》這種“低俗文學”或“不算文學”也是這樣。
這位評論者又認為,“遊牧民族入主中原後的統治者常淫欲無度”,因為壹方面他們保持了原有的生活習慣和“壯健身體”,又沒有中原的禮教文化束縛,不怕去做“駭人聽聞的醜事”。他說金朝完顏洪烈的前輩完顏亮就是最好的例子,此人荒淫無恥之極,完顏洪烈在他“性欲狂”前輩的影響之下,決不可能對包惜弱如此款款深情,“實在難以令人理解”,即使是“童話”,也不可以。
其實完顏洪烈是壹個虛構人物,他父親章宗書畫俱精,能詩能詞,所寫的瘦金體書法與宋徽宗幾乎沒分別,他母親楊後擅畫。可見他的文化傳統並不弱於中原的讀書人。完顏亮荒淫無恥沒問題,但他的詩詞做得也甚佳,如《過汝陰作》七律:“門掩黃昏綠染苔,那回蹤跡半塵埃,空庭日暮鳥爭笑,幽徑草深人未來,數仞假山當戶牖,壹池春水繞樓臺,繁花不識興亡地,猶倚欄幹次第開。”豈非用情深至,令人低回?
而且荒淫無恥與文化修養並無多大關系,隋煬帝夠荒淫無恥了,而他的詩也的確做得極好。南唐李後主、唐玄宗文化修養該算極高了,他們的愛情生活也未必合於現代化科學家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