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來日大難

　　
　　郭靖與黃蓉此刻心意歡暢，原不想理會閑事，但聽到“老頑童”三字，心中壹凜，同時躍起，忙隨後跟去。前面兩人武功平平，並未知覺。出鎮後奔了五六裏，那兩人轉入壹個山坳，只聽得呼喊叫罵之聲，不斷從山後傳出。
　　靖蓉二人足下加勁，跟入山坳，只見壹堆人聚在壹起，有兩人手持火把，人叢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動，不知生死；又見周伯通對面盤膝坐著壹人，身披大紅袈裟，正是靈智上人，也是壹動不動。
　　周伯通左側有個山洞，洞口甚小，只容壹人彎腰而入。那堆人中有人向著洞口吆喝叫罵，卻不敢走近，似怕洞中有什麽東西出來傷人。
　　郭靖記起那夜行人曾說“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又見周伯通坐著宛如壹具僵屍，只怕他已然遭難，心下惶急，縱身欲上。黃蓉拉住他手臂，低聲道：“瞧清楚了再說。”二人縮身在山石之後，看那洞外幾人時，原來都是舊相識：參仙老怪梁子翁、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連虎、少了壹條手臂、額頭卻多了三個肉瘤的三頭蛟侯通海，還有兩人就是適才所見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們臉上，認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學降龍十八掌時曾和他們交過手。
　　黃蓉心想這幾人現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對手，四下環望，不見再有旁人，低聲道：“以老頑童的功夫，這幾個家夥怎能奈何得了他？瞧這情勢，西毒歐陽鋒必定窺伺在旁。”正想設法查探，只聽彭連虎喝道：“狗賊，再不出來，老子用煙來薰了。”洞中壹人沈著聲音道：“有什麽臭本事，都抖出來吧。”
　　郭靖聽聲音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哪裏還理會歐陽鋒是否在旁，大聲叫道：“師父，徒兒郭靖來啦！”人隨聲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後心將他身子甩了出去。
　　這壹出手，洞外眾人登時大亂。沙通天與彭連虎並肩攻上，梁子翁繞到郭靖身後，欲施偷襲。柯鎮惡在洞中聽得明白，揚手壹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風聲勁急，梁子翁急忙低頭，毒菱從頂心掠過，勁風擦得他頭皮隱隱作痛，只嚇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鎮惡的暗器餵有劇毒，當日彭連虎就險些喪生於此，忙躍開丈許，伸手壹摸頭頂，幸未擦破頭皮，忙從懷中取出透骨釘，從洞左悄悄繞近，要想射入洞中還報；手剛伸出，突然腕上壹麻，已被什麽東西打中，錚的壹聲，透骨釘落地，只聽得壹個女子聲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兒啦！”
　　梁子翁急忙回頭，只見黃蓉手持竹棒笑吟吟地站著，驚怒交集，左手發掌擊她肩頭，右手徑奪竹棒。黃蓉閃身避開他左手壹掌，卻不移動竹棒，讓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喜，伸手回奪，心想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然連人帶棒拖將過來。壹奪之下，竹棒果然順勢而至，豈知棒端忽地抖動，滑出了他手掌。這時棒端已進入他守禦的圈子，他雙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哪裏還來得及，眼前青影閃動，啪的壹聲，夾頭夾腦給竹棒當頭重重猛擊了壹下。總算他武功不弱，危急中翻身倒地，滾開丈余，躍起身來，怔怔望著這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頭頂疼痛，心中糊塗，臉上尷尬。
　　黃蓉笑道：“妳知道這棒法的名字，既給我打中了，妳可變成什麽啦？”梁子翁當年吃過這“打狗棒法”的苦頭，曾給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來，雖事隔多年，仍心有余悸。眼見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打中的偏偏是自己身子，而自己似乎並不是狗。摸著頭頂，不明所以，瞥眼見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叫道：“沖著洪老幫主的面子，咱們就避壹避吧！”招呼了兩名弟子，轉身便奔。
　　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隨勢橫掃。彭連虎見掌風淩厲，不敢硬接，急忙避讓。郭靖右手勾轉，已抓住他後心提將起來。彭連虎身子矮小，登時雙足淩空，想要揮拳踢足抗禦，但四肢全沒了力氣，眼見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鐵椎般當胸擊來，這壹下如何經受得起，忙叫：“今兒是八月初幾？”郭靖壹怔，問道：“什麽？”彭連虎又道：“妳顧不顧信義？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算不算數？”郭靖再問：“什麽？”右手仍將他身子提著。彭連虎道：“咱們約定八月十五在嘉興煙雨樓比武，這裏是不是嘉興？今天是不是中秋？妳怎能傷我？”
　　郭靖心想不錯，正要放開他，忽然想起壹事，問道：“妳們把我周大哥怎麽了？”彭連虎道：“老頑童跟那和尚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關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著的兩人望了壹眼，登時寬懷，心道：“原來如此。”高聲叫道：“大師父，您老人家安好吧？”柯鎮惡在洞中哼了壹聲。郭靖怕放手時彭連虎突然出足踢己前胸，右手揮出，將他擲出丈許，叫道：“去吧！”
　　彭連虎借勢縱躍，落在地下，見沙通天與梁子翁早已遠遠逃走，暗罵他們不夠朋友，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後，煙雨樓頭再決勝負。”轉身施展輕功，疾馳而去。壹路之上大惑不解：“每見壹次這小子，他武功便增長幾分，那是什麽古怪？到底是服了靈丹妙藥，還是得了神仙傳授？”
　　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見兩人各自圓睜雙眼，互相瞪視，當真連眼皮也不眨壹眨。黃蓉見到這情勢，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說話，已知是彭連虎使了奸計，他們忌憚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讓這和尚與他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這法兒卻可將他穩穩絆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對付柯鎮惡了。老頑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又無機心，自不免著了道兒，旁邊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如泰山，連小指頭兒也不動壹動，說什麽也不肯輸了給靈智上人。
　　黃蓉叫道：“老頑童，我來啦！”周伯通耳中聽見，只怕輸了賭賽，卻不答應。黃蓉道：“妳們倆這般對耗下去，再坐幾個時辰，也難分勝敗，那有什麽勁兒？這樣吧，我同時在妳們笑腰穴上呵癢，雙手輕重壹模壹樣，誰先笑出聲來，誰就輸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煩，聽黃蓉這麽說，大合心意，只不敢示意贊成。
　　黃蓉更不打話，走到二人之間，蹲下身來，將打狗棒放在地下，伸直雙臂，兩手食指分別往兩人笑腰穴上點去。
　　她知周伯通內功遠勝和尚，是以並未使詐，雙手勁力果真不分輕重，但說也奇怪，周伯通固然並未動彈，靈智上人竟也渾如不覺，毫不理會。黃蓉暗暗稱奇，心想：“這和尚的閉穴功夫當真了得，倘若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當下雙手加勁。
　　周伯通潛引內力，與黃蓉點來的指力相抗，那笑腰穴位於肋骨末端，肌肉柔軟，最難運勁，若是挺腰反擊，借力卸力，又怕動了身子，輸了賭賽，但覺黃蓉的指力愈來愈強，只得拚命忍耐，到後來實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壹縮壹放，將黃蓉手指彈開，躍起身來，呵呵大笑，說道：“胖和尚，真有妳的，老頑童服了妳啦！”
　　黃蓉見他認輸，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我該作個手腳，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勁。”站直身子，向靈智上人道：“妳既贏了，姑奶奶也不要妳性命啦，快走，快走！”靈智上人渾不理會，仍壹動不動地坐著。黃蓉伸手往他肩頭推去，喝道：“誰來瞧妳這副蠢相，作死麽？”她這麽輕輕壹推，靈智上人胖大的身軀竟應手而倒，橫在地下，雙手互攏，仰面朝天，兩腿盤起，淩空盤膝，渾似壹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這壹來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壹驚。黃蓉心道：“難道他用勁閉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閉死了？”伸手探他鼻息，好端端的卻在呼吸，壹轉念間，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頑童，妳上了人家的大當還不知道，真是蠢才！”周伯通圓睜雙眼，氣鼓鼓地道：“什麽？”黃蓉笑道：“妳先解開他的穴道再說。”
　　周伯通壹楞，俯身在靈智上人身上摸了幾下，拍了幾拍，發覺他周身八處大穴都已被人閉住，跳起身來，大叫：“不算，不算！”黃蓉道：“什麽不算？”周伯通道：“他同黨待他坐好後點了他穴道，這胖和尚自然絲毫不會動彈。咱們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決不會輸。”轉頭向弓身躺在地下的靈智上人叫道：“來來來，咱們再比過。”
　　郭靖見周伯通精神奕奕，並未受傷，心中記掛師父，不再聽他胡說八道，徑自鉆進山洞中去看柯鎮惡。
　　周伯通彎腰為靈智上人解開了穴道，不住口地道：“來，再比，再比！”黃蓉冷冷地道：“我師父呢？妳把他老人家丟到哪裏去了？”周伯通壹呆，叫聲：“啊也！”轉身就往山洞奔去。這壹下去勢極猛，險些與從洞中出來的郭靖撞個滿懷。
　　
　　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見師父白布纏頭，身穿白衣，不禁呆了，問道：“師父，您家裏有喪事嗎？二師父他們哪裏去啦？”柯鎮惡擡頭向天，並未回答，兩行眼淚從面頰上籟籟流下。郭靖越發驚疑，不敢再問，忽見周伯通從山洞中又扶出壹人，那人左手持葫蘆，右手拿白雞，口裏咬著條雞腿，滿臉笑容，不住點頭，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齊聲叫道：“師父！”
　　柯鎮惡臉上突現煞氣，舉起鐵杖，猛向黃蓉後腦擊落。這壹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是他當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練而成，用以對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風，叫她雖聞杖上風聲，卻已趨避不及。黃蓉乍見洪七公，驚喜交集，全沒提防背後突然有人偷襲，待得驚覺，鐵杖上的疾風已將她全身罩住。
　　郭靖眼見這壹杖要打得她頭破骨碎，情急之下，左手疾帶，將鐵杖撥在壹邊，右手伸出，已抓住杖頭，只是他心慌意亂之際用力過猛，又沒想到自己此時功力大進，以前出掌使力十分，留力二十分，內力大增之後，出掌勁力三十分，體內余力自然而然增至七十分，所謂“行有余力”、“舉重若輕”，便是這個道理。他左掌這壹帶使的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鎮惡只覺壹股極大力量突然逼來，勢不可擋，登時鐵杖撒手，站立不定，俯沖摔倒。
　　郭靖大驚，忙彎腰扶起，連叫：“大師父！”只見他鼻子青腫，撞落了兩顆門牙。柯鎮惡呸的壹聲，把兩顆門牙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地道：“給妳！”郭靖壹呆，雙膝跪地，說道：“弟子該死，求師父重重責打。”柯鎮惡仍伸出了手掌，說道：“給妳！”郭靖哭道：“大師父……”語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
　　周伯通笑道：“自來只見師父打徒弟，今日卻見徒弟打師父，好看啊好看！”柯鎮惡聽在耳裏，怒火愈盛，說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齒和血吞。我給妳做甚？”伸手將兩顆牙齒拋入口中，仰頭壹咽，吞進了肚子。周伯通拍手大笑，高聲叫好。
　　黃蓉見事出非常，柯鎮惡神情悲痛決絕，又不知他何以要殺死自己，心下驚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手。
　　郭靖磕頭道：“弟子萬死也不敢冒犯大師父，壹時糊塗失手，只求大師父責打。”柯鎮惡道：“師父長、師父短，誰是妳師父，妳有桃花島主做嶽父，還要師父作甚？江南七怪這點微末道行，哪配做妳郭大爺的師父？”郭靖聽他說得厲害，只有磕頭。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松嘴放開雞腿，右手疾忙伸過抓住，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壹個失手也稀松平常。適才靖兒帶妳這壹招是我所授，算老叫化的不是，這廂跟妳賠禮了。”說著作了壹揖。周伯通聽洪七公如此說，心想我何不也來說上幾句，說道：“柯大俠，師徒過招，壹個失手也稀松平常，適才郭靖兄弟抓妳鐵杖這下的內力是我所授，算老頑童的不是，這廂跟妳賠禮了。”說著也是壹揖。
　　他如此依樣葫蘆的說話原意是湊個熱鬧，但柯鎮惡正當狂怒不可抑制，聽來卻似有意譏刺，連洪七公壹片好心也當作了歹意，大聲說道：“妳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藝蓋世，就可橫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義，必將自斃。”
　　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著妳什麽了，連他也罵在裏頭？”
　　黃蓉在壹旁聽著，知道愈說下去局面愈僵，有這老頑童在這裏糾纏不清，終難平伏柯鎮惡怒火，接口道：“老頑童，‘鴛鴦織就欲雙飛’找妳來啦，妳還不快去見她？”
　　周伯通大驚，高躍三尺，叫道：“什麽？”黃蓉道：“她要和妳‘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周伯通更驚，大叫：“在哪裏？在哪裏？”黃蓉手指向南，說道：“就在那邊，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見她。好姑娘，以後妳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可千萬別跟她說曾見到過我……”話未說完，已拔足向北奔去。黃蓉叫道：“妳說了話可要作數。”周伯通遠遠地道：“老頑童壹言既出，八馬難追！”“難追”兩字壹出口，早壹溜煙般奔得人影不見。黃蓉本意是要騙他去找瑛姑，豈知他對瑛姑畏若蛇蠍，避之惟恐不及，倒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樣，總是將他騙開了。
　　這時郭靖仍跪在柯鎮惡面前，垂淚道：“七位師父為了弟子，遠赴絕漠，弟子縱粉身碎骨，也難報七位師父的大恩。這只手掌得罪了大師父，弟子也不能要啦！”從腰間拔出金刀，就往左腕上砍去。
　　柯鎮惡鐵杖橫擺，擋開了這壹刀，雖刀輕杖重，但兩件兵刃相交，火花迸發，柯鎮惡虎口隱隱發麻，知道郭靖這壹刀出了全力，確是真心，說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須得依我壹件事。”郭靖大喜，道：“大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豈敢不遵？”
　　柯鎮惡道：“妳如不依，以後休得再見我面，咱們師徒之義，就此壹刀兩斷。”
　　郭靖道：“弟子盡力而為，若不告成，死而後已。”
　　柯鎮惡鐵杖在地上重重壹頓，喝道：“去割了黃老邪和他女兒的頭來見我。”
　　郭靖這壹驚非同小可，顫聲道：“大……師……師父……”柯鎮惡道：“怎麽？”郭靖道：“不知黃島主怎生得罪了妳老人家？”
　　柯鎮惡嘆道：“咳，咳！”咬牙切齒地道：“我真盼老天爺賜我片刻光明，讓我見見妳這忘恩負義小畜生的面目！”舉起鐵杖，當頭往郭靖頭頂擊落。
　　黃蓉當他要郭靖依壹件事時，便已隱約猜到，突見他舉杖猛擊，郭靖卻不閃讓，竹棒從旁遞出，壹招“惡狗攔路”，攔在鐵杖與郭靖頭頂之間，待鐵杖擊到，竹棒側抖旁纏，向外斜甩。這“打狗棒法”精妙無比，她雖力弱，但順勢借力，將鐵杖掠開。
　　柯鎮惡壹個踉蹌，不等站穩，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兩拳，向北疾馳而去。郭靖發足追上，叫道：“大師父慢走。”柯鎮惡停步回頭，厲聲喝道：“郭大爺要留下我的老命麽？”臉色猙獰。郭靖壹呆，不敢攔阻，低垂了頭，耳聽得鐵杖點地之聲愈來愈遠，終於完全消失，想起師父的恩義，不禁伏地大哭。
　　
　　洪七公攜著黃蓉的手，走到他身邊，說道：“柯大俠與黃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緊，兩人總是結了什麽極深的梁子。說不得，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給他們排解。”
　　郭靖收淚起身，說道：“師父，妳可知……可知為了什麽？”
　　洪七公道：“餓了好半天，師父得先吃個飽，才好說其他。”三人於是回到客店，黃蓉到廚房中找些菜肴酒肉，安排三人吃了，洪七公才說別來情由。
　　洪七公緩緩說道：“老頑童受了騙，要跟人家賭賽身子不動。那些奸賊正要害我，妳大師父在牛家村外撞到了，護著我躲進了這山洞之中，仗著他毒菱暗器厲害，眾奸賊不敢強闖，才支撐了這些時候。唉，妳大師父為人是極仗義的，他陪著我在洞中拒敵，明明是決意饒上了自己壹條性命。”說到這裏，喝了兩大口酒，把壹只雞腿都塞入了口裏，三咬兩嚼，吞入肚中，伸袖壹抹口邊油膩，說道：“適才打得猛惡，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妳大師父見了面，還沒空跟他說什麽呢。瞧他這般著惱，決非為了妳失手摔他壹跤。他是俠義英雄，豈能如此胸襟狹小？好在沒幾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煙雨樓比武之後，老叫化給妳們說開吧。”郭靖哽咽著連聲稱謝。
　　洪七公笑道：“妳兩個娃娃功夫大進了啊，柯大俠也算是武林中響當當的腳色，兩個娃娃壹出手就叫他下不了臺，那是怎麽壹回子事？”
　　郭靖壹時說不出話來。黃蓉咭咭咯咯地將別來諸般情由說了個大概。洪七公聽得楊康殺死了歐陽克，大聲叫好；聽丐幫長老受楊康欺騙，連罵：“小雜種！四個老糊塗！魯有腳有腳沒腦子！那彭長老下次見到我把他殺了！”待聽到壹燈大師救治黃蓉、瑛姑子夜尋仇等事端，只呆呆出神；聽到瑛姑在青龍灘上忽然發瘋，不覺“噫”了壹聲。黃蓉道：“師父，怎麽？妳也識得瑛姑？”心想：“師父壹生沒娶妻，難道也給瑛姑迷上了？哼，這瑛姑又有什麽好？陰陽怪氣、瘋瘋癲癲的，卻迷倒了這許多武林高手？她年輕之時，容貌美麗，嬌滴滴的，但沒我聰明，不知會不會燒得壹手好菜？比我如何？”
　　幸好聽洪七公接下去道：“沒什麽。我不識瑛姑，但段皇爺落發出家之時，我就在他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邊來，邀我南下。我知他若無要事，決不致驚動老叫化，又想起雲南火腿、過橋米線和餌塊的美味，當即動身。會面之後，我瞧他神情頹傷，與華山論劍時那生龍活虎的模樣已大不相同，好生奇怪。我到達後數日，他就借口切磋武功，要將先天功和壹陽指傳給我。老叫化心想：他當日以壹陽指和我的降龍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黃老邪的劈空掌與彈指神通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陽傳授了先天功，二次華山論劍，武功天下第壹的名號非他莫屬，為什麽竟要將這兩門絕技平白無端地傳給老叫化？如說切磋武功，為什麽又不肯學我的降龍十八掌？其中必有蹺蹊。後來老叫化細細琢磨，又背著他與他的四大弟子商量，終於瞧出了端倪，原來他把這兩門功夫傳了給我之後，就要自戕而死。至於他為什麽如此傷心，他的弟子卻不知情。”
　　黃蓉道：“師父，段皇爺怕他壹死之後，沒人再制得住歐陽鋒。”
　　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這壹節，說什麽也不肯學他的。他終於吐露真情，說他的四個弟子雖然忠誠勤勉，可是分心於國事政務，未能專精學武，又資質悟心不佳，難成大器。全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極之境。壹陽指我不肯學，那也罷了，先天功倘若失傳，他卻無面目見重陽真人於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慮，勸也無用，只堅執不學，方能留得他的性命。段皇爺無法可施，只得退壹步退位為僧。他落發那日，我就在他旁邊。說起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這場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黃蓉道：“師父，我們的事說完了，現下要聽妳說啦。”
　　洪七公道：“我的事麽？嗯，在禦廚裏我連吃了四次鴛鴦五珍膾，算是過足了癮，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鵪子羹、羊舌簽、姜醋香螺、牡蠣釀羊肚……”不住口將禦廚中的名菜報將下去，說時不住價大吞饞涎，回味無窮。黃蓉插嘴道：“怎麽後來老頑童找妳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禦廚的眾廚師見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連三不見，都說又鬧狐貍大仙啦，大家插香點燭地來拜我。後來給侍衛頭兒知道了，派了八名侍衛到禦廚來捉狐貍。老叫化心想這可乖乖不得了，老頑童又人影不見，只得溜到個偏靜處所躲了起來。那地方叫什麽‘萼綠華堂’，種滿了梅樹，瞧來是皇帝小子冬天賞梅花的地方，這大熱天，除了每天早晨有幾名老太監來掃掃地，平時鬼影兒也沒壹個，落得老叫化獨個兒逍遙自在。皇宮中到處都是吃的，就是多壹百個老叫化也餓不了，正好安安靜靜的養傷。每天好吃好住，比做皇帝還更清閑。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這壹晚半夜裏，忽聽得老頑童裝鬼哭，又裝狗叫貓叫，在宮中吵了天翻地覆，又聽得幾個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爺子，洪七公洪老爺子！’我出去壹張，原來是彭連虎、沙通天、梁子翁這壹夥鬼家夥。”
　　黃蓉奇道：“咦，他們找妳幹嗎？”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很啊。我壹見到他們，立刻縮身，卻給老頑童瞧見了。他十分歡喜，奔上來抱住我，說道：‘謝天謝地，總算讓老頑童找著啦。’他當即命梁子翁他們殿後……”
　　黃蓉奇道：“梁子翁他們怎能聽老頑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當時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總之這夥奸賊見了老頑童害怕得緊，他說什麽，大家不敢違拗。他命梁子翁他們殿後，自己負了我到牛家村去，要來尋妳們兩個。在路上他才對我說起，他到處尋我不著，心中著急，卻在城中撞到了梁子翁他們，情急無奈之際，便抓著那些人個個飽打壹頓，叫他們白天夜晚不斷在大街小巷中尋找。他說他們在皇宮中已搜尋了幾遍，只是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隱秘，始終找我不著。”
　　黃蓉笑道：“瞧不出老頑童倒有這手，將眾魔頭制得服服貼貼，不知他們怎麽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頑童自有他的頑皮法兒。他在身上推下許多汙垢來，搓成了十幾顆藥丸，逼他們每人服上三顆，說道這是七七四十九天後發作的毒藥，劇毒無比，除他之外，天下無人解得。他們若能聽話，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給解藥。這些惡賊雖將信將疑，但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終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得乖乖地聽老頑童呼來喝去，不敢違抗。”郭靖本來心裏難過，聽洪七公說到這裏，也不禁笑了出來。
　　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後，找妳們兩個不見，老頑童逼他們四出尋找。昨兒晚上，個個又垂頭喪氣地回來，老頑童臭罵了他們壹頓。他罵得興起，忽然說道：‘倘若明天仍找不到郭靖與黃蓉那兩個娃娃，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給妳們吃！’這句話引起了他們疑心，不住用話套問。老頑童越說越露馬腳，他們才知上了當，所服藥丸壓根兒不是毒藥。我知情勢危險，這批奸賊留著終究後患不小，叫老頑童盡數殺了算啦。哪知彭連虎也瞧出情形不妙，便使詭計，要那青海胖和尚跟老頑童比試打坐功夫。我攔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俠，他護著我逃到這裏，彭連虎他們壹路追了下來。老頑童雖糊塗，也知離了我不妥，忙趕到這裏。那些奸賊不住用言語相激，老頑童終於忍不得，跟那和尚比賽起來了。”
　　黃蓉聽了這番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若不是撞得巧，師父妳的性命要送在老頑童手裏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就是撿來的，送在誰手裏都壹樣。”
　　黃蓉忽然想起壹事，道：“師父，那日咱們從明霞島回來……”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島，是壓鬼島。”黃蓉微微壹笑，道：“好吧，壓鬼島就壓鬼島，那歐陽克這會兒是半點不假的成了鬼啦。那日咱們在木筏上救了歐陽鋒叔侄，曾聽老毒物說道，天下只壹人能治得妳的傷，可是此人武功蓋世，用強固然不行，妳又不願損人利己，求他相救。當時妳不肯說出此人姓名，現下我和靖哥哥湘西壹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當年的段皇爺、今日的壹燈大師，再無別個。”
　　洪七公嘆道：“他若以先天功壹陽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經八脈，原可治我之傷，只是這壹出手，他須得大傷元氣，多則五年，少則三年，難以恢復。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華山論劍的勝負，但他已是五六十歲的人了，還能有幾年壽數？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
　　郭靖喜道：“師父，原來不須旁人相助，奇經八脈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奇道：“什麽？”黃蓉道：“靖哥哥背熟了的那篇嘰哩咕嚕、咕嚕嘰哩，壹燈大師譯出來教給了我們。他吩咐我們跟妳老人家說，可以用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經八脈。”當下將壹燈的譯文念了個大概。洪七公傾聽之後，思索良久，大喜躍起，連叫：“妙，妙！這法兒準成，但至少也得壹年半載才見功效。”
　　黃蓉道：“煙雨樓比武，對方定會邀歐陽鋒前來壓陣。老頑童的功夫雖不輸於他，但此人瘋瘋癲癲，臨場時難保不出亂子，須得到桃花島去請我爹爹來助戰，才有必勝把握。”洪七公道：“這話不錯。我先赴嘉興，妳們兩個同到桃花島去吧。”郭靖不放心，定要先護送洪七公到嘉興。洪七公道：“我騎妳小紅馬去，要是路上有甚危難，老叫化拍馬便走，任誰也追趕不上。”
　　次日天明，洪七公吃了壹大碗面，咕嘟咕嘟喝了壹大碗酒，上了馬，雙腿壹夾。小紅馬向靖蓉二人長嘶壹聲，似是道別，向北風馳而去。
　　郭靖望著洪七公影蹤不見，又想起柯鎮惡欲殺黃蓉之事，疑竇滿腹，悶悶不樂。黃蓉也不相勸，自去雇了船，揚帆直赴桃花島來。
　　到得島上，打發船夫走後，黃蓉道：“靖哥哥，我求妳壹件事，妳答不答允？”郭靖道：“妳先說出來聽聽，別又是我做不到的。”黃蓉笑道：“我可不是要妳去割妳六位師父的頭。”郭靖不悅道：“蓉兒，妳還提這個幹嗎？”黃蓉道：“我為什麽不提？這事妳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雖跟妳好，卻也不願給妳割下腦袋來。”
　　郭靖嘆道：“我真不明白大師父幹嗎生這麽大的氣。他知道妳是我最心愛之人，我寧可自己死壹千次壹萬次，寧可把腦袋讓妳割十七八次，也決不肯傷害妳半點。”
　　黃蓉聽他說得真誠，心裏感動，拉住他手，輕輕靠在他身上，指著水邊的壹排柳樹，輕聲問道：“靖哥哥，妳說這桃花島美麽？”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黃蓉嘆道：“我只想在這兒活下去，不願給妳殺了。”郭靖撫著她的頭發道：“好蓉兒，我怎會殺妳？”黃蓉道：“要是妳六位師父、妳的媽媽，妳的好朋友們都逼妳來殺我，妳動不動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壹齊跟妳為難，我也始終護著妳。”
　　黃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問道：“妳為了我，肯把這壹切人都舍下麽？”郭靖遲疑不答。黃蓉微微仰頭，望著他的雙眼，臉上神色焦慮，等他回答。
　　郭靖道：“蓉兒，我說過要在這桃花島上陪妳壹輩子，我說的時候，便已打定了主意，可不是壹時興起，隨口說的。”黃蓉道：“好！那麽從今天起，妳就不離開這島啦。”郭靖奇道：“打從今天起？”黃蓉道：“嗯，打從今天起！我會求爹爹去煙雨樓助戰，我和爹爹去殺了完顏洪烈給妳報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妳媽媽。甚至，我求爹爹去向妳六位師父賠不是。我要叫妳心裏再沒壹件放不下的事。”
　　郭靖見她神色奇特，說道：“蓉兒，我跟妳說過的話，決沒說了不作數的，妳放心好啦，那又何必這樣。”黃蓉嘆道：“天下的事難說得很。當初妳答允那蒙古公主的婚事，何嘗想到日後會要反悔？從前我只知道自己愛怎麽就怎麽，現今才知道……唉！妳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盡跟妳鬧別扭。”說到這裏不禁眼圈兒紅了，垂下頭去。
　　郭靖不語，心中思潮起伏，見黃蓉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原該在這島上陪她壹輩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盡數拋開，把世上旁的人盡數舍了，自己卻又萬萬做不到，但為什麽做不到，壹時卻又想不明白。
　　黃蓉輕輕地道：“我不是不信妳，也不是定要強留妳在這兒，只是，只是……我心裏害怕得緊。”說到這裏，忽然伏在他肩頭啜泣了起來，身子輕輕顫抖。
　　這壹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壹呆，忙道：“蓉兒，妳心裏怕什麽？”黃蓉不語，只低頭哭泣。郭靖與她相識以來，壹起經歷過不少艱險困苦，始終見她言笑自若，這時她回到故居，立時就可與爹爹見面，怎麽反而害怕起來？問道：“妳怕妳爹爹有甚不測麽？”黃蓉搖頭。郭靖再問：“妳怕我離開此島後，永遠不再回來？”黃蓉又搖頭。郭靖連問四五句，她總是搖頭。
　　過了好壹陣，黃蓉擡起頭來，說道：“靖哥哥，到底害怕什麽，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想到妳大師父要殺我的神情，便忍不住心中慌亂，總覺得有壹天，妳會聽他話而殺了我的。因此我求妳別再離開這裏。妳答允我吧！”
　　郭靖笑道：“我還道什麽大事，原來只為了這個。那日在北京，我六位師父不也罵妳小妖女什麽的？後來我跟著妳走了，到後來也沒怎樣。我六位師父好似嚴厲兇狠，心中卻再也慈祥不過。妳跟他們熟絡了，他們定會喜歡妳的。二師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無比，妳跟他學學，壹定有趣得緊。七師父更加溫柔和氣……”
　　黃蓉截斷他的話，問道：“這麽說，妳定是要離開這兒的了？”郭靖道：“咱倆壹起離開，壹起到蒙古去接我母親，壹起去殺完顏洪烈，再壹起回來，豈不很好？”黃蓉怔怔地道：“如果是這樣，咱倆永遠不會壹起回來，永遠不會廝守壹輩子。”郭靖奇道：“為什麽？”黃蓉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見了妳大師父的模樣，我猜想得到的。他單是殺了我也還不夠，他已把我恨到了骨頭裏去。”
　　郭靖見她說這話時似乎心也碎了，臉上雖然還帶著那股小女孩兒的稚氣，但眉梢眼角間的神情，似乎已親見了來日的不測大禍，心想她料事向來不錯，這次我如不聽她的話，日後倘若有甚災難降臨到她身上，那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壹酸，再也顧不得旁的，壹句話沖口而出：“好！我不離開這裏就是！”
　　黃蓉向他呆望半晌，兩道淚水從面頰上緩緩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