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太陽的方向

　　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已經不是尋找出路，也不是尋找目的地，而是尋找水源，我們要喝水。
　　雖然鄭綱壹直控制著那小瓶水，“花瓶”忌諱那水是從鄭綱私密部位拿出來的而壹口都不肯喝，但是那僅有的壹小瓶礦泉水還是被我們喝下了壹小部分。再這樣堅持下去，天黑前我們如果找不到水源和藏身之處，沒有食物、沒有水源、沒有帳篷，曝光在這不知是何年何月何地的荒郊野外，那種狀況是誰也不願意看到的，可是每個人又都無能為力。
　　我們把幾乎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包爺身上。
　　包爺不慌不忙地找好壹塊幹凈平整的地方，隨後從兜裏摸出三枚銅錢，之後跪在地上，他用雙手托起銅錢，兩只手手背弓起扣在壹塊兒，舉起雙手搖了起來。之後看似隨機地松開手，任憑三枚銅錢自由落地。包爺看上壹眼三枚銅錢，瞇起眼像是祈禱了壹會兒，之後撿起銅錢，向壹旁轉動大約45度，再進行同樣的動作，壹共做了八次。
　　我們幾個在壹旁看著他的舉動，見他要完畢起身，我便搶先開口：“哪個……”“方向”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劇烈的震顫聲響了起來。是的，是手機，是冒頓侍者給我的那部特殊手機。
　　我把手機掏出來，屏幕上閃動著壹行文字，和正常手機的短信稍有區別。
　　字體很大，不斷閃動著，在陽光下依然能看得異常清晰：“此刻，太陽方向。”
　　剛看上壹眼，只容許我掃完這幾個字的時間，那手機便再次黑下屏去。“花瓶”趕忙從兜裏掏出自己隨身的手機，搖著頭嘀咕：“沒有信號啊！”
　　我們都已經意識到，有壹股力量，我們摸不到、看不見的力量正在控制著我們的壹舉壹動，甚至他們已經擬定好壹個路線圖，我們就像機械木偶壹樣任由擺弄。
　　而這股力量，就是冒頓侍者。
　　急於活命的我自然沒空研究這些，此刻，活命最要緊。
　　歐陽問我：“什麽情況？”
　　我沒急著說出短信的內容，而是先問了包爺：“包爺妳先說，推斷的是哪個方向？”
　　包爺轉過身，瞇著眼指去。
　　此時，太陽的方向。
　　雖然暫時有了壹個方向可循，但我心裏還是沒有底。“花瓶”用舌頭在幹得有點發皺的嘴唇上潤著，她把手搭在眉毛上向太陽望去，輕聲嘀咕了壹句：“希望不要太遠吧。”雖然聲音很輕，但大家肯定都聽見了，只是誰也沒有應話。
　　歐陽在地上畫了壹圈太陽，每個太陽下面標註壹個點。顯然，他是想以太陽為坐標，根據太陽的移動速度，不斷改變我們前進方向與太陽所在的夾角，進而保持既定的前行方向不變。歐陽正計算得異常專心，鄭綱提醒道：“太陽落山後，如果還沒到目的地，妳的參照物就沒了。”
　　包爺像是壓根兒沒理會他們的舉動，也沒聽他們說話，獨自念叨：“兄弟為了活命，多有得罪，莫怪莫怪。”說著向那插滿了箭的東胡兵快步走去。說實話，對於眼前這驚異所見，我還是心存畏懼的，生怕做了不合章法的事遭到什麽報應。我說不好自己是出於好奇，還是擔心包爺作出什麽太過出格的舉動來，起身隨著包爺走了過去。包爺在那東胡兵的背後停了下來，單腿蹲跪在地上，歪著頭在東胡兵後背上看著，像是在仔細比較什麽。他擺手招呼我過去，指著其中兩支箭問我道：“這倆哪支紮得淺些？”他大致掃量了壹圈，指著射進那人皮肉裏相對最淺的兩支箭。我沒搞懂包爺的意思，只是粗略地看了壹眼便應他：“差不多吧。”包爺又在那兩支箭上面仔細比量了壹番，像是確定了深淺，便挽起袖子迅速伸手抓在壹支箭桿上，明顯見他手臂壹用大力，就飛速將那支箭拔了出來。幾乎就在同壹秒，陽光下壹道血從那箭傷處噴飛而出，我下意識地向後躲了去。再壹看，根本沒有躲避的包爺臉上，壹大道紅色液體如血疤般橫亙了他整張臉。包爺沒有絲毫畏懼之色，甚至就好像根本沒感覺到噴到臉上的血。他站起身來，拿起箭便回到了那畫了壹圈太陽的地方。
　　很快，我們再壹次上路。包爺取的那支箭也派上了用場。包爺把那箭頭按在地面上，撕下半片袖子纏在右手上，緊緊握著箭尾，按照剛剛確定好的方向與太陽的夾角，邊往前行進邊畫著直線。原來他是怕我們因為太陽不斷移動的原因，掌握不住前行的角度而走偏，用這支箭確定我們走的壹直是直線。
　　隨著時間壹分壹秒過去，“絕望”這兩個字離我們的意誌也越來越近。可能是因為頂著太陽前進的緣故，再加上長時間饑渴，我鼻子前似乎開始縈繞著壹股異常的氣息，那股氣息不是任何壹種明確的氣味，而是壹種感覺，它從鼻孔隨呼吸進到肺部，再彌散到各個器官，讓我渾身上下都生發出壹股無力感，強烈的無力感。我能夠猜到，那是死亡的氣息，距離死亡越來越近的氣息。
　　“幾點了？”
　　這是前進開始到現在的第壹句話，是“花瓶”，她有氣無力地邊走邊說著。
　　我正邊走邊翻電子表看時間，包爺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大約還有壹個半小時日落。”
　　其他人並沒有應話，稍過了兩秒，“花瓶”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帶著明顯的火藥味：“問妳幾點呢！又沒問妳日落。”
　　包爺沒有再應話，大家依然無聲無息地隨包爺向前走去。“花瓶”的聲音越發地有氣無力，步子看上去也有些重，她壹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似乎有些耐受不住了。我側過臉看見她焦灼煩躁的表情，意識到我在看她，她硬是在臉上拉起壹道缺乏水分的微笑。那微笑，在日漸西沈的陽光下顯得有些蒼涼，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面有些酸溜溜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愧疚吧，畢竟她是追著我才跑來的。也不只是“花瓶”，歐陽他們三個從根本上說也都是因為我才過來的，現在這麽糟糕的狀況，萬壹我們真活不成，我豈不是罪大惡極了！
　　我知道，萬壹和壹萬，差別並不大。
　　“我要喝水。”這幾個字像是囈語般在耳邊響起，我本以為是自己熱得渴得出現了幻覺，或者是不受自己控制地說出了自己的心理訴求。我用力晃了兩下腦袋，可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只是更加有氣無力，這次我聽清了，是“花瓶”。但其他幾人都沒有理會，依然往前走著自己的。似乎壹切節奏都變慢了，就連聲音的傳播都像是需要通過另壹種介質才能傳遞進大家的耳朵，鄭綱稍有沙啞地說：“不能喝。”我以為鄭綱這小子氣“花瓶”之前嫌他臟沒喝水而說出這樣的話，剛要替她辯解，鄭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那口水，是救命稻草。”
　　我們依然往前走著，我上前扶著“花瓶”，“花瓶”的臉色已經白得有些發青，嘴唇已經裂開壹道道口子，泛著層層白皮。
　　見她這糟糕的狀態，我似乎被傳染了，竟然覺得雙腿有些無力。“花瓶”搭著我的肩膀，微微閉著眼睛停了下來，像是在養精蓄銳，舌頭伸到唇邊潤著，舌苔上已經完全沒有了正常的血色，而是有些蠟黃。見壹個女孩這麽筋疲力盡，我心裏面多少有些難受。男人都是這副德行，見女生柔弱地出現在眼前，心裏總會生出英雄主義來。我扶著“花瓶”說：“坐下來休息壹會兒。”聽我這麽壹說，“花瓶”沖我疲倦地笑了笑，正要彎身坐下來，壹聲難聽的吼叫傳了過來：“起來！”
　　這聲大吼把我們倆頓時嚇得精神了起來，聲音剛落地的包爺快步走了過來，那樣子簡直像是壹匹狼，壹匹在絕境中變得驚恐而暴戾的狼。我和“花瓶”被他驚得還沒直起身子，包爺就已經走近，把我們倆硬是拉了起來，大聲喊著：“起來！起來！”隨後他又解釋說，“不能坐！坐下就難起來了！”
　　“花瓶”嘶啞地低聲抱怨著說：“不渴死，也得累死。地獄，簡直就是地獄！”
　　剛轉過身邁開步子的包爺回頭橫了她壹眼，壞笑著丟給她壹句：“誰請妳來的？拖後腿還抱怨。”包爺話裏並不是抱怨，反倒像是在扯皮。他應該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幾乎快要喪失生存鬥誌的我們精神起來，還有娛樂的情況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忘卻已然沒有了生存的必備條件。“花瓶”什麽也沒有再說，但我用余光留意到，她擡頭看了我壹眼，之後低下頭，拉著我的胳膊往前走了去。
　　時間壹秒秒流失，碩大的太陽離西山越發迫近，沙沙的腳步聲似乎正在丈量著我們距離死神的長度。
　　也許是因為實在沒有什麽東西、情景可以用來轉移註意力，我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發生了變化，那是壹種無力而疲憊的躁動。
　　走著走著，“花瓶”的身子突然矮了下去。我往前邁出了半步後才意識到這個情況，就好像我的反射弧已經變成了正常情況下的兩倍長。鄭綱飛速跑過來，把水擰開，掰著“花瓶”的嘴巴往裏面灌去，“花瓶”緩慢地動了幾下喉結後，似乎恢復了壹點精神。歐陽疲倦地看著鄭綱，詢問般建議：“歇會兒吧？”鄭綱壹邊彎身蹲下來，壹邊說：“歇了就難活下去了。”說完拉過“花瓶”的胳膊就要背起她。
　　原則上說，這幾個人都是陪我來以身犯險的，“花瓶”這個累贅也是我招惹來的，自然不能讓鄭綱背。我背起了“花瓶”，幾個人繼續開始漫長的征程。
　　又走上壹會兒，“花瓶”無力地說：“讓我下來吧，能走動了。”聽她說話的力氣，我就知道她在逞強，我也硬撐著繼續朝前走著。
　　她沒有再說話，把臉蛋兒貼在我露在外面的脖頸上，隨後，我感覺到涼絲絲的東西從後脖頸慢慢滑了下來，壹直滑到了胸口。“花瓶”這個瘋瘋癲癲的丫頭竟然哭了，眼淚貼著皮膚，被蒸發掉，燥熱得如紅炭壹般的皮膚感覺得如此明顯。
　　前面是壹個坡度很緩的山包，鄭綱和包爺應該是急於去山包上尋找水源，步子變得越來越快。歐陽壹再地問我用不用幫忙，壹直保持著和我差不多的前進速度。
　　那個山包後面的狀態幾乎成了我們所有人的希望。我邊朝前走著邊挑起眼皮看著已經爬到頂端的鄭綱和包爺，他們正四下張望著。終於，鄭綱突然興奮得大吼了壹嗓子，包爺興奮地喊道：“有水啦！有水啦！我們活啦！”
　　“花瓶”似乎也被這救命的喜訊刺激著，執意要下來自己走。歐陽返回來，和我壹起架著“花瓶”向前走去。身子剛壹移動到山包上方，就明顯感覺到壹股子水汽迎面而來，潮濕而清涼。終於，看見了救命的水源，我能明明確確地感覺我臉上的笑是由內而外完全超出我能控制範圍的，那種笑，恐怕只有面臨死亡並驟然獲得生的希望時才會有的。
　　“妳笑得真好看。”
　　我歪過頭，看著剛剛突然冒出這句話的“花瓶”，她笑得很淡，似乎突然間蛻變了，沒有往常嘻嘻哈哈的樣子，變得柔弱而細致。
　　歐陽催著我們快走。離我們幾百米處，大片大片郁郁蔥蔥的蒿草間，那條銀白色的溪正在陽光下閃著光。包爺和鄭綱站在水草和山地的交界處，轉過身子來催促著我們。“花瓶”雖然已經累得軟綿綿的，但還是逞強著，壹臉的不忿，走到近前時，她毫不領情地說：“妳們先走唄，又沒讓妳們等，催什麽催。”
　　包爺和鄭綱倆人對視壹眼，淡淡地笑了笑。包爺有意嚇唬她似的，念叨著說：“把妳餵毒蛇，不知好歹的小丫頭。”說著，包爺彎著身子在身前的蒿草上左右打著，打開壹片後才往前走上幾步，我們便也自然地跟在包爺的身後。包爺像是被這濃郁的水汽給滋潤得有點興奮，他邊打還邊說：“毒蛇壹般不會主動攻擊人，受到驚嚇後，會立即轉移到別處。這壹招就是那個成語——打草驚蛇最原始的意思。”幾個人興奮地朝著那救命的小溪走去。我從沒見過這樣美麗的溪水。
　　周遭的水汽很重，我甚至能感覺到臉上幹癟的毛孔正在大肆吮吸著空氣中的水汽，瘋狂地補水。包爺雖然要幫我們“打草”，但他在前面走得還是很快，草的盡頭和那溪水之間還有壹小塊裸地。接下來的壹剎那，我不得不對包爺刮目相看，距離那裸地還有四五米遠的時候，只見包爺稍往下微蹲身子，如壹頭豹子般嗖地壹下躥到了裸地上，矯捷得遠遠超乎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