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布局

　　廳堂之中，霎時間壹片寂靜。
　　近幾年江南風頭最盛的兩個女煞星，齊聚於此。
　　而且，還都成了如意樓麾下，少樓主的左膀右臂。
　　但南宮星卻高興不起來。
　　崔碧春，雍素錦，她倆都是公門懸紅賞銀足以令小戶人家壹生衣食無憂的通緝要犯，即便六扇門的鷹爪孫們為了不造成太大死傷，暗中有個不在武林門派內強行拿人的規矩，可眼下鎮南王的公子在場，萬壹有立功心切的出手抓捕，他南宮星就只得放棄此間諸事，先帶著她倆打出壹條生路去。
　　他正要低聲呵斥她兩句，那邊武烈卻已經按捺不住，高聲開口道：“雍素錦，我知道妳壹貫壹人做事壹人當，眼下這麽多人看著，妳自己說，我那兩個護衛，是不是被妳偷襲殺了？妳是不是還要殺我，只是本公子機靈，武功又好，才沒讓妳得逞。”
　　雍素錦嬌笑壹聲，躲到南宮星背後，道：“我壓根不知道妳在說些什麽，什麽護衛公子的，分明是我出門辦事，妳見色起意，非要抓我回去跟妳做茍且之事。我逃，妳就追，追得我不得不躲進山裏，狼狽不堪。”
　　武烈睜大眼睛，“雍素錦，妳……妳竟是這樣的女人麽？本公子看錯妳了！”
　　雍素錦哼了壹聲，不屑道：“不知是誰整日追著我跑，還說些什麽自己開過十九個花魁的苞，要挨個幹上十遍之類的瘋話，我哪裏冤枉妳了麽？”
　　武烈笑著搖了搖頭，道：“好，好好好，妳果然伶牙俐齒，好厲害的壹張嘴。本公子說不過妳，可妳也別忘了，本公子的嘴，亂說起來，可沒人管得住。”
　　但雍素錦見到玉若嫣端坐在四公子武瑾身邊，已經從牢獄中脫身，哪裏還有什麽忌憚，擡手壹掖額邊碎發，嬌聲道：“妳隨意，嘴長在妳身上，愛說怪話愛吃臭屎都是妳的事，與我何幹。”
　　武烈壹扭身，怒氣沖沖地盯住了玉若嫣。
　　可惜玉若嫣早已從乍見妹妹的震驚中平復，面無表情道：“小公子，妳這麽望著我，有何指教？”
　　武烈擡起手背蹭了壹下鼻尖，緩緩道：“妳當真不知？”
　　玉若嫣淡淡道：“我應該知道什麽？”
　　“玉捕頭，我的好嫂嫂，妳若是記性不差，該記得自己從前做噩夢，說過有個妹妹吧？”武烈朗聲說道，目中隱隱閃過壹絲兇光。
　　玉若嫣搖頭道：“小公子，王府上下均知我入府之際就已因傷失憶，妳如此說，是何用意？”
　　武烈緩緩道：“我這麽說，是想告訴妳，妳的親妹妹，本公子替妳找到了。”
　　滿座嘩然。
　　南宮星眉頭緊鎖，滿心不解，他壹時間想不出，武烈突然在此揭破此事，能有什麽好處。
　　即便玉若嫣和雍素錦的姐妹關系被公開，兩姐妹天各壹方多年，就是拿到府衙去說，姐姐也不可能因為妹妹的罪行被牽連。
　　難道是為了讓雍素錦的名頭給人造成連帶印象，懷疑玉若嫣其實就是殺害世子的真兇，好為還未被抓住的文曲脫罪？
　　他扭頭看了壹眼，發現雍素錦並不著慌，神情頗為悠閑，側臉望著門外如洗碧空，仿佛武烈所說的話，與她並無半點幹系。
　　玉若嫣淡定道：“小公子，那麽，敢問我妹妹是何人，現在何處？”
　　武烈冷哼壹聲，伸手壹指雍素錦，大聲道：“那就是妳妹妹，雍素錦。妳本該和她壹樣姓雍，名叫雍素玉，妳二人都是當年雍老神捕的孫女，我沒說錯吧！”
　　玉若嫣看起來平靜無波，不為所動，南宮星心中卻頓時掀起了狂風巨浪。
　　雍家姐妹的身世是如意樓百般打探，再加上從雍素錦那裏猜到的壹鱗半爪，辛辛苦苦多方調查，才勉強有了八成把握。
　　武烈壹個號稱從未離開過滇州的王府貴公子，為何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此事除了如意樓少數壹些人知道之外，不該再有其他知情者了。
　　莫非……西三堂的叛徒得到消息，傳給了天道，天道又……不對，他暗暗搖頭，心想鎮南王府的情報來源也極為廣闊，又有玉若嫣剛被救起時候的訊息，單雷頤壹眼看到雍素錦的傷疤就能猜出她與玉若嫣的關系，可見此事對於外人是個秘密，對於王府中的知情者來說，想到則該是輕而易舉。
　　可單雷頤看到的，應該也只有天道知曉才對。
　　南宮星無暇過深思索天道與武烈之間可能的關系，他左右打量，急於想找到法子，解決武烈帶來的這場全新亂局。
　　玉若嫣淡然自若，扭頭問道：“四公子，敢問您可知道此事？”
　　武瑾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五弟，妳這話等於是將玉捕頭定為了當年應被充軍的罪奴，無憑無據的話，我可要在父王面前，將此事好好講述壹遍。”
　　武烈哼了壹聲，提高嗓門道：“我跟伺候過玉捕頭洗澡的婢女勾搭上後，聽她私下悄悄說起，玉捕頭後腰上，有壹塊栩栩如生的蝴……”
　　“住嘴！”武瑾突然雙目壹瞪，沈聲喝道。
　　武烈嚇了壹跳，不覺停口。
　　“五弟，”武瑾這才緩和神情，解釋道，“玉捕頭中了很厲害的邪法，某種蟲子之名，絕對不可提起。蝴字開頭的二字詞，與蜘字開頭的二字詞，在唐門三山已被嚴格禁止。妳剛上山並不知情，我現下告訴妳，還請謹言。”
　　武烈楞了壹下，略壹思忖，轉而道：“總之，我知道玉捕頭後腰上，有個用來掩蓋傷疤的刺青，這事兒大哥都未必知道。那刺青的圖案就是……就是那花上頭來回撲棱的飛蟲，妳們不讓我說的那個。”
　　南宮星在旁卻註意到，其余人知不知道玉若嫣有這個印記姑且不論，四公子壹定壹早是知道的。
　　否則，剛才豈能來得及出聲阻止？
　　武瑾淡淡道：“好，大家如今都知道有了那麽壹個印子，可這和那位雍素錦姑娘，又有什麽關系呢？”
　　武烈朗聲道：“那刺青用來掩飾的傷疤，也是壹般的飛蟲形狀。是因為當年雍家姐妹被發配充軍後，相貌極好是兩個美人坯子，便雙雙被壹位權貴設法弄去，烙上疤痕，當作私奴調教馴養。那麽，只要讓大家看看，妳們二人腰後是不是壹個有刺青，壹個有同樣形狀的疤，不就壹清二楚了麽？”
　　武瑾皺眉道：“五弟，妳這是什麽話，難道要讓玉捕頭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腰身亮給人看麽？”
　　輕羅在旁眼珠壹轉，道：“那……不如讓我去查驗壹下，玉捕頭，我壹個女人，妳總不會有意見了吧？”
　　玉若嫣淡定站起，往內室走去，並不言語回答。
　　不料雍素錦咯咯笑道：“妳還真去啊？這公子發了失心瘋，想要證實他純屬胡扯，能有何難？玉捕頭，不管妳腰後有什麽鬼東西，我話放在這裏，本姑娘腰上，可什麽蟲子都沒有。”
　　說罷，她突然壹轉身，將本就削了壹截的羅裙彎腰扯高，向上掀起，渾不在意亮出短短褻褲之上壹段緊湊誘人的腰肢。
　　南宮星暗暗吃了壹驚。
　　那裏本該有個小小的蝴蝶傷疤。
　　可如今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壹大片橫貫腰後，像是被粗糙巖石硬生生磨掉皮肉而成的猙獰傷疤，凝血仍在，已成了深深的褐色。
　　雍素錦腰肢壹扭，放下衣衫，高聲道：“怎麽，妳們看到有那種疤了麽？”
　　武烈指著她，道：“妳……妳竟……竟下得去手？”
　　女子大都愛惜肌膚，雍素錦那壹片大疤，毀了她臀上近半雪膚，幾乎不可能痊愈到完好如初。那蝶形烙印，自然也隨著磨爛的血肉，再不可能看得真切。
　　雍素錦冷冷道：“這不還是拜妳所賜，要不是妳壹直追殺我把我追進了山，我何至於摔下山坡，被碎石劃爛成這樣？我後背毀了肌膚，將來若不受少樓主寵愛，便都是妳害的！”
　　這種決絕法子壹出，即便在座諸人中不乏心知肚明者，卻也無可奈何。
　　沒了就是沒了，沒了的東西，無法證明它存在過，即使曾親眼見到。
　　當下可不是講究誠實美德的時候，南宮星微微壹笑，朗聲道：“這就奇了，小公子，不瞞妳說，在下和素錦曾有多次肌膚之親，昏暗閨閣有過，明亮野外也有過，胡天胡地的時候，她身上各處也算是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為何我就不曾見過她身上哪裏有被烙印為奴的記號呢？”
　　雍素錦站到南宮星身邊，嬌笑道：“就是，妳壹個生人，還能比我男人知道得多？”
　　武烈臉上壹陣尷尬，撇撇嘴，無奈道：“是我蠢，沒想到妳血釵雍素錦在江湖也是有頭有臉的壹號人物，竟然能這麽面不改色扯謊。南宮星，妳為了女人，也夠拼的。”
　　南宮星淡淡道：“小公子，是非黑白口說無憑，妳若真關心嫂嫂，還是盡早為她尋找真正的妹妹去吧。”
　　“哼，”武烈眼珠壹瞪，道，“妳以為這就完了麽？本公子還有辦法。”
　　武瑾皺眉道：“五弟，妳離開王府，可越發不像話了。大家都在辛苦費力，商議如何對付七星門的文曲，妳咋咋呼呼，壹直與小星他們糾纏不休，為何？”
　　武烈壹扭頭，目光與四哥相對。
　　輕羅伸出纖纖玉手，在武瑾額上輕輕揉了兩下，柔聲道：“小公子，妳若累了，就去休息休息吧。也聽聽唐門都發生了什麽，免得糊裏糊塗的，在這裏叫人笑話。”
　　“賤婢，我與四哥說話，與妳何幹？”武烈忽然大怒，壹聲暴喝，手中寶劍竟然打橫壹甩，劍鞘暗器般激射而出，打向輕羅面門。
　　輕羅紋絲不動，藕臂微橫，袖子壹拂，便有壹股柔和醇厚的力道宛如透明墻壁將劍鞘擋住，當啷壹聲掉在地下。
　　這壹手袖裏乾坤驚世駭俗，堂中大半都是高手，豈能沒有這種眼力，驚嘆目光，頓時紛紛投向了四公子身邊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美婦。
　　連南宮星也是心中壹緊，這輕羅出手壹招，他若是全力施為，倒是也能勉強做到，但絕沒可能做到如她那般輕描淡寫舉重若輕。
　　左臂揮出，按在四公子頭上的右手，連腕鐲都不曾搖晃半分。
　　僅憑這壹招來看，此刻這大堂之中，光明正大單打獨鬥，真未必有人能贏下她。
　　江湖之中，竟出了這麽壹個天資卓絕深藏不露的怪物？
　　她到底是誰？
　　武瑾面色微肅，看著武烈道：“五弟，妳莫非忘了，輕羅可以算是妳的四嫂麽？”
　　武烈壹招就已測出自己絕不是輕羅對手，冷哼壹聲過去撿起劍鞘，道：“什麽叫算是，玉捕頭有爹的親口承認，我敬她是未來大嫂，說得過去。輕羅不過是給妳找來伺候衣食住行的奴婢，武功再好，也不過是個好用的奴婢，本公子可不認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四嫂。旁的不說，她姓氏名誰？是哪壹家出身？大嫂是孤兒，她也是麽？”
　　似乎看出武烈在存心激怒輕羅，武瑾擡手按住她的掌背，微微壹壓，淡淡道：“輕羅僅有壹個老父，晚年得女，極寵愛她，我從未有片刻將她當作奴婢看待，妳若不敬她壹聲四嫂，那今後，也不必叫我四哥了。”
　　武烈壹怔，退後兩步，皺眉道：“四哥，這玩笑可不能亂開。”
　　武瑾半垂眼簾，道：“妳四哥幾時與妳開過玩笑。”
　　武烈繃著臉直挺挺站在那兒，默然片刻，強擠出壹個微笑，拱手道：“四嫂，是五弟剛才冒犯了，還請贖罪則個。”
　　輕羅哼了壹聲，道：“說戲文似的，沒個正經。”
　　武烈連連碰壁，自己也覺得沒趣，後退兩步，朗聲道：“既然我初來乍到什麽都不清楚，那我就先下去找人問了。這裏誰管事的？安排個人給我，帶我找個睡覺的地方，再安排兩個婢子，要漂亮的處子，我走了，後會有期。”
　　來得快去得也快，他說話間就已退到門邊，最後抱拳拱手，轉身離去，在外面遠遠來了句：“四哥，妳記得問問那幫公門跑腿的，崔碧春、雍素錦都在，那數千兩的懸紅賞銀，是沒人敢要麽？”
　　雍素錦臉上煞氣壹現，捏住發釵就想追出去。
　　南宮星急忙把她壹拉，笑道：“妳慌什麽，這裏又沒有公門的在任捕頭。玉捕頭待罪之身，急著查清世子遇害壹案，沒心思抓妳。”
　　這廳堂上來來去去，令人眼花繚亂，聽南宮星這麽壹提，諸人才想起，哦，對，原來大家的主要任務還是清查世子遇害的事兒。
　　武瑾頷首道：“不錯，此前的證據已頗為充足，可證明我大哥的死，是文曲在背後壹手操縱，嫁禍給大嫂。可如今抓住的壹個個都抵死不招，又鬧出範霖兒這麽壹場慘劇，小星，妳覺得下壹步該如何是好？”
　　南宮星微微壹笑，道：“我早已說了，此次主要是輔佐玉捕頭，還請玉捕頭明示就好。”
　　玉若嫣起身道：“如今線索太亂，我頭也有些不適，唐掌事，唐門情形妳最了解，接下來除了調查之外，還要謹慎提防文曲繼續興風作浪，對幾位公子不利，妳可有什麽打算？”
　　唐遠明從方才就在深思不語，唐炫退在他身後，隱隱低聲說了幾句什麽，他聽了之後，神情便肅穆許多，讓堂內諸多唐門弟子都不禁心中忐忑，隱隱不安。
　　此刻玉若嫣問起，他才緩緩道：“既然大家心裏都知道，其余四位公子中，八成有文曲的下壹個目標，那麽，我便先問壹句，四公子，妳可願回去？”
　　武瑾微微壹笑，道：“實不相瞞，我既然來了，有個結果之前，便不會走。唐掌事，妳在門派之中位高權重，妳應該懂得，我們兄弟四個既然都來了，若想此後的日子平安無事，便壹定要在這裏呆到最後。或者說，鬥到最後。”
　　唐遠明沈聲道：“若我也這樣去勸說其他幾位公子，設法送諸位壹起離開呢？文曲布局皆在唐門此地，只要幾位公子肯走，她所有苦心謀劃，便都成了竹籃打水壹場空。”
　　武瑾思忖片刻，微笑道：“唐掌事既然提出如此建議，想必還有後話才對。願聞其詳。”
　　“四位公子所謀何事，不必明言。”唐遠明側目望了壹眼唐炫，想來此刻所提，與他有關，“可我想，其中決心，必定有所差異。有的勢在必得，有的卻只是為了自保，四公子，敢問壹句，我猜得對麽？”
　　武瑾淡淡道：“妳如此問，我已宣稱為了自保，自然只能點頭。”
　　“唐門此前曾放出風聲，盡力將來自江湖的惡意，轉移到塘東縣去，那邊郊外有唐家的產業莊園，家中高手悄悄過去，意欲將對玉捕頭圖謀不軌的歹人誘出，壹網打盡。”
　　武瑾微微頷首，道：“有勞唐掌事費心了。如今玉捕頭可說是重得清白，只差真兇落網而已，還有不識好歹的，玉捕頭自行處理，想必不難。”
　　唐遠明繼續道：“那裏能用玉捕頭做誘餌，自然也能換成其他。既然可以誘殺江湖匪類，自然也可以誘殺文曲及其黨羽。”
　　武瑾壹直半垂的眼簾擡了起來，笑意勾在唇角，“唐掌事，此計甚妙，為何先前不提？”
　　唐遠明恭敬道：“壹來是方才剛由我家中堂侄提點，才想到此法，二來……四位公子身份尊貴，我也擔心此法不妥。”
　　武瑾肅容道：“並無不妥，唐掌事，文曲背後可能是天道，天道之中可能便有我兄弟之壹，如此安排，既是誘出文曲，也是誘出我王府中居心叵測的幕後主使。妳只管安排吧，其余幾位兄弟同意，我便帶著親信頭壹個出發，為此做個表率。”
　　唐遠明註視著武瑾的雙眼，抱拳躬身，道：“若是舟車勞頓怠慢公子，容在下先說聲抱歉。”
　　武瑾微微壹笑，道：“不妨，我既然出來了，就準備好了勞碌壹陣。塘東縣附近，妳準備如何布局？”
　　唐遠明緩緩道：“公子，恕在下不便言明。其中緣由，想來您應該清楚。”
　　武瑾目光閃動，並未言語，身畔輕羅卻怒道：“大膽，妳這算是明敲明打懷疑我家公子麽？妳有何憑據？”
　　唐遠明不卑不亢道：“並無憑據，因此在下對四位公子，都會是壹模壹樣的說法，都會壹視同仁地懷疑。直到真兇原型畢露，再負荊請罪，向無辜公子致歉。”
　　武瑾微笑道：“唐掌事如此小心，實乃我們兄弟的幸事。不過，也請恕我冒昧，我們四兄弟，能無條件地信任妳麽？”
　　唐遠明淡淡道：“公子們不必信任在下，只要信任好自己的心腹親信便可。塘東縣外共有三處莊子，壹處園林，園林住處雖少，但五公子輕裝簡行，並沒帶著多少隨從，那地方頗為雅致，還養著幾位歌妓，想必頗合五公子的心意。如此壹來，便可以將公子們分開招待，唐門只在外圍保護，再請東川郡府派駐行伍，親身驗送飲食，層層防備，就不信那文曲有通天徹地之能。”
　　唐炫此時才在旁朗聲道：“而且，據在下估計，文曲應該就在此前露了行跡的諸多相關人等之中，幾位公子只要離開，唐門必定將這些人全部嚴加看管，不得離開半步，文曲無法去與幕後主使裏應外合，時間壹久，必定會露出狐貍尾巴。”
　　聽到狐貍二字，霍瑤瑤輕輕哆嗦壹下，挪挪步子，躲去了雍素錦身邊。
　　雍素錦橫她壹眼，蹙眉輕聲道：“瞧妳這膽子，怎麽不去找個老實頭嫁人算了。”
　　她哪兒敢回嘴，只有訕訕陪笑。
　　不過雍素錦嘴上說著，還是微微斜身，擋在了她與唐遠明和唐炫之間。
　　武瑾面露倦意，道：“二位說得有理，這安排也很妥當。離開江湖門派，到府衙控制的地界暫住，對我們兄弟有百利而無壹害。那麽，就煩請唐掌事勞心勞力，去說服我那些兄弟吧。我實在是乏了，輕羅，咱們走。”
　　唐遠明不再多言，略略松壹口氣，起身道：“恭送四公子。”
　　影衛拎起暖爐，快步帶路在前，輕羅扶著武瑾，款款跟在後面，從旁離開。
　　武瑾壹走，南宮星也拱手道：“唐掌事，既然暫時不需要再在唐門調查什麽，那我收拾壹下，便先告辭了。妳瞧我身邊這呼啦啦來了許多人，也不好總賴在唐家吃吃喝喝。”
　　唐遠明搖頭道：“南宮星，此事未徹底水落石出之前，人人皆有嫌疑，四位公子在此，妳可隨意下山，四位公子只要動身，妳和妳身邊那些，連著近些時日上山的人，便都不得離開半步。”
　　他口中說著，擡臂做了個手勢，堂中唐門弟子紛紛起身告退，轉眼走了個幹凈，只剩下玉若嫣面無表情坐在原處，望著他和唐炫。
　　南宮星皺眉道：“人人不得離開，那四位公子到了塘東，便放著不管了麽？”
　　玉若嫣冷笑壹聲，道：“四位公子在塘東，若按照唐掌事的布局分隔散開，與唐門中人便沒了任何牽扯，真要出了什麽事，又與唐門何幹？屆時反倒能將世子之死壹並洗脫關系，證明不過是王府內亂而已。百年世家，果然名不虛傳。”
　　唐炫見已沒了旁人，上前壹步，沈聲道：“此事，唐門確有私心。但玉捕頭只看穿了其中壹層，並不知道，我請掌事如此安排，也是為了公子們的安全。”
　　“哦？”玉若嫣站起，道，“妳明知四位公子中就有幕後主使，在那只靠官家保衛的地方，當真能比唐門安全？”
　　唐炫回道：“若留在此地，便絕不可能再有什麽安全。轉移布局，才有壹線生機。”
　　他壹指門外，目光淩厲，“反正我已叛出唐門，不怕自爆家醜，玉捕頭，南宮兄，唐門諾大家業始終都能交給同輩中的佼佼者來把持，妳們真當是掌舵者目光銳利從不偏私麽？”
　　“短則十余年，長則二十年，每當上壹代衰老，新壹代成才之際，唐家的狀態就會與平和時期不同，只要發生什麽大事，內部便會暗流湧動，甚至有主事者故意引火燒身，將麻煩波及整個唐門。”
　　“壹旦大浪掀起，便會有多方合力，推波助瀾，直到把資質合適的弟子十之八九卷入，形成激流碰撞般的漩渦。到最後，龍爭虎鬥，鬥到剩下最強的壹批，成為無人不服的下壹代家主。唐掌事是上壹次爭鬥的親歷者，我說的可有錯誤？”
　　唐遠明長嘆口氣，緩緩道：“祖上定下這個不言明的規矩，只在掌事者間口耳相傳，行安妳能早早看破，卻寧肯叛出唐門，實在可惜。”
　　唐炫傲然道：“我不屑以兄弟姐妹的血，鋪壹條通往牢獄的路。”
　　“牢獄？”
　　他笑道：“難道不是麽？妳們幾位為唐門嘔心瀝血，被綁在這幾個位子上十多年了，比起可以恣意行走江湖的遊俠浪子，當真更加快活麽？”
　　唐遠明淡淡道：“人生總不能只想著自己快活。”
　　唐炫目光閃動，又道：“回想當年百般算計，壓下壹個個同宗兄弟，得以執掌壹方的時候，該是如何風光得意，如今，妳可有後悔？”
　　“我不來做，總有他人要做。”唐遠明看向墻壁上的掛畫，淡淡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世家，又何嘗不是如此。”
　　玉若嫣顯然沒興致聽這些名門密史，打斷道：“如此說來，妳的意思是，四位公子若是不走，唐門很有可能趁此機會發動輪替之爭，鬧起內鬥，波及大家？”
　　“不是很有可能。”唐炫面色凝重，道，“唐門主事者個個都是精銳英才，我回來這些時日，他們輕輕松松就揪出了三十多個天道策反的內鬼，不妨反過來想想，若沒有他們默許，天道有可能壹路滲透到這等地步麽？若沒有他們放縱暗示，掌事門主都還年富力強，內門弟子誰會早早就惦記上接班即位之事？”
　　南宮星嘆了口氣，無奈道：“如此說來，所謂的爭鬥，其實早已布局妥當，暗中開始了？”
　　唐行簡、唐行傑他們，原來早從勾結天道之時起，就註定了最後的結局，他們等於是死在了自家叔伯們的謀劃之中。
　　雍素錦冷笑道：“不就是換個好聽的說法罷了，跟誰打贏誰說了算我看也沒什麽區別。唐炫，要是妳們唐門當家的費盡心機才趕上這麽大壹個局，被妳攪黃了，妳還能活著下山？”
　　唐遠明略壹猶豫，緩緩道：“因為此事，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控制。天道死灰復燃不久，我們就察覺到有力量在鉆營滲透，私下商議，壹致覺得，這是個遴選接任者的好機會。可此次事態發展，已經遠遠超出我們預計，引火是為了燒荒，不是為了焚盡山林。現已可以篤定，天道背後有朝廷勢力牽涉其中，那設法收手，讓壹切停擺，等待更好的機會，才是最佳選擇。廟堂之上的暗流，遠比江湖紛爭可怕得多，唐門抽身避禍，理所當然。”
　　看雍素錦面露不屑之色，唐炫笑道：“何況我所說的布局，本也是查明此案最便捷的法子。在場各位心知肚明，世子之死，正是兄弟勾結……操縱天道，假借七星門之手，再陷害玉捕頭所為。那麽，這個陷阱既能斷掉文曲與主使者的聯系，又能逼迫他沈不住氣暴露出來，若他硬是忍耐，至少也保住了四位公子平安，拖延出了繼續調查文曲真身的寶貴時間。如此高招，妳們難道不該感謝我麽？”
　　南宮星承認，即使唐炫是為保唐門安泰，這壹計，也絕不是什麽下策，犧牲最小，安排最易，得利最大，堪稱神來壹筆。
　　玉若嫣略壹沈吟，抱拳道：“有理，那我便動身隨掌事走壹趟，幫忙勸勸其他公子。”
　　雍素錦冷笑道：“我看最後準是那老五不肯走，他就是罪魁禍首，將他壹刀殺了，壹切解決。”
　　唐遠明並不理她，對玉若嫣道：“那就有勞玉捕頭了。相信講明其中利害，諸位公子應該會明白我們壹片苦心。”
　　看玉若嫣點頭，他又對南宮星道：“上過山的人，在公子們動身後便不得離開唐家堡，其中自然也包括妳娘。妳之後若在約定的地方再見她，叫她不要再走。唐門很大，躲得下壹個唐月依。她若壹意孤行，莫怪我們不念昔日姐弟情份。”
　　南宮星無奈道：“話我帶到，聽不聽，我可說了不算。妳是堂舅，該比我清楚才對。”
　　霍瑤瑤苦著臉道：“咱們也誰都不準走了麽？”
　　唐炫瞄了壹眼四大劍奴，道：“這兩日才剛上山的，多少還可信些，但要走，就只趁這幾天，公子們出發之後，唐家堡便要化成鐵桶，困住所有包藏禍心之徒。”
　　雍素錦哼了壹聲，道：“憑什麽晚幾天就有了嫌疑？”
　　唐炫淡淡道：“因為範霖兒很可能已經把關鍵消息傳了出來。他們的計劃應該是分著階段批次，之後的步驟，可以交給之後的人來做。那近些天才趕來的人，尤其是不聽勸不肯走的，就壹樣要列入嫌疑，圈在唐門才行。”
　　霍瑤瑤急忙道：“那我要現在就走呢？”
　　唐遠明道：“凡是昨晚之後到的，離開這間廳堂之後，不再與唐門中其他任何人接觸，直接離開，無妨。離開之後，切記不要接近塘東縣，否則，勿怪那邊辣手無情。”
　　南宮星笑道：“既然兩位已經考慮得如此周到，那麽，恭敬不如從命，我這就送無關人等下山離開，絕不與他人再多接觸。我安排好事情，便自行折返，絕不勞堂舅妳差人去抓。如何？”
　　唐遠明道：“好。”
　　說罷，他對玉若嫣招了招手，說個請字，便並排向外走去，準備找其他幾位公子商談。
　　雍素錦側挪兩步，目不斜視，眼中就像沒看到玉若嫣壹樣。
　　玉若嫣神情平靜，望著她上下打量壹番，便與她擦肩交錯，背對走遠。
　　南宮星在屋內看去，門外陽光正好，燦爛灑下，將這姐妹二人的輪廓描繪的格外清晰，只是，壹個紋絲不動，壹個漸行漸遠，原本交疊在壹起的影子，就這樣迅速分開，仿佛再也難以碰觸到壹起。
　　知道雍素錦心中必定不會好受，他上前將她輕輕摟住，柔聲道：“放心，玉捕頭已經幾乎徹底脫罪，只差抓住元兇而已。”
　　雍素錦哼了壹聲，道：“與我何幹。”
　　只是她嘴上說著，雙手還是緊緊攥住了南宮星左右衣襟，用力絞纏在指尖，白皙的手背青筋微凸，顯然忍耐得極為痛苦。
　　唐炫並未從大門這邊離開，他遠遠瞄了壹眼雍素錦，便往堂後去了。
　　“我知道妳們的任務是護著我，那麽，就先在五丈外跟著，我送她們下山回來，就去找唐門的人安排壹下住處，這裏要真成了個大鐵桶，按兵不動的高手們大概就要露面了。有妳們四個在，我多少更安心些。”
　　離開廳堂，南宮星叮囑幾句，讓崔碧春帶著霍瑤瑤走在四大劍奴中間，自己則帶著雍素錦領在前面，低聲問起她任意妄為，離開崔碧春看管之後發生的事。
　　人都已經上了唐門，雍素錦懶得隱瞞歪曲，小聲將前後經過飛快講出。知道玉若嫣暫且不會被定死罪之後，她顯然神態心緒都輕松了許多，走在暖融融的陽光之中，步履輕快，足跟微掂，身子略略搖晃，如花枝輕顫，嬌媚燦爛。
　　“刺殺武烈這種莽撞事情，今後可不準再做了。此次算妳情有可原，若有下次，我可要罰。”南宮星見她並未拒絕被送走的事，心底也大感寬安，只要她不鬧別扭，崔碧春極為聽話，差兩人跑壹趟內三堂，通知師父西三堂這邊必須徹底清查同時，還能避免讓她倆被公門高手盯上。
　　雍素錦回眸壹笑，眉目撩人，唇角斜勾，道：“我任妳罰，妳高興怎麽罰，便怎麽罰。下不為例的事兒，我可允不了妳。”
　　南宮星快走幾步，壓低聲音道：“玉若嫣……其實已經知道妳的身份。妳當真不打算與她相認麽？依我推測，她在唐門所中邪術，藏的機關九成九與妳相關，我想著，是不是能尋個隱秘的地方，我把她帶來，讓妳們兩個單獨相處，就像給膿瘡放血，將她治好，免得今後再被他人設計，惹出什麽禍端。”
　　雍素錦將頭往旁壹扭，道：“她知道她的，我知道我的，這就夠了。崔碧春也沒整日守著崔冰。”
　　“但崔冰若是中了邪術，碧春必定會守在身邊。”
　　她嗤笑壹聲，道：“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她們有的，我們沒有。妳要不想我偷偷跑了，就別再提這種事。”
　　南宮星不禁笑道：“妳當初說的是為奴為婢，全聽我的，結果倒像個說媒成親的老婆，下聘前誇得溫柔賢惠天花亂墜，真進了家門，便這也不行，那也不幹，成了個母老虎。”
　　她眉梢壹挑，“不高興要，那妳說聲，我轉臉就走，絕不賴著，省得耽誤妳如意樓的名聲。我答應了，等幾位公子壹走就去幫妳送信，這就是破天荒地聽話咯。”
　　“好好，妳真是聽話。”南宮星笑著搖了搖頭，問道，“阿昕此前的消息是妳探出來的，妳還記得她藏匿的地方麽？”
　　雍素錦頷首道：“這才多久，我就是被大棍子敲過腦袋，也絕忘不了……怎麽，妳都還沒去看她？”
　　南宮星嘆了口氣，“炫兄只說我想去看，就知會壹聲，結果他神龍見首不見尾，只有他找我，沒有我找他，橫豎妳也上山了，幹脆，妳來給我帶路吧。唐門如今簡直是龍潭虎穴，我好好勸勸阿昕，讓她不要再執著家中事情，妳和碧春走的時候，就把她也壹並帶走。我徹底沒了後顧之憂，真遇到什麽，也敢施展拳腳。”
　　雍素錦略壹思忖，道：“好，反正這就要下山，我帶妳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