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比記憶中更美

　　所謂侉子，就是兩輪摩托帶個挎鬥的三輪摩托。
　　在九十年代的城鄉，這種侉子是很多基層大量使用的辦公車輛，派出所、稅務所等等，到大概十幾年之後，就基本銷聲匿跡了。
　　陸子堅選擇了坐在挎鬥裏。
　　顛啊顛啊顛！
　　基本上毫無乘坐體驗可談。
　　別的不說，重新回到93年，這道路交通情況是真的很差。
　　這年頭的曹州地區絕大部分的鄉鎮，已經通了柏油路，畢竟大平原，修路成本其實並不算太高，但農村就基本上全都是土路。
　　開不快，也不敢開快，壹路上姑父就壹邊開車壹邊跟陸子堅說話。
　　“他們家那邊，基本上都知道妳今天要過來相看相看，肯定聚很多人，妳呢，到了地方別緊張，大大方方的，看就看唄！”
　　“妳是在村裏長大的，沒經過也見過，農村這些老娘們，都這樣，當著妳的面就對妳評頭論足的，別怵！就妳這條件，這大衣壹穿，往她家門口壹站，她家都算得上蓬蓽生輝，只有誇妳的份兒！”
　　“還有，農村莊戶人家，幹凈不了，到了地方，給妳端杯糖水，別嫌人家臟，多少喝兩口！不過那閨女是個愛幹凈的，我跟妳姑上次過去她家說這事兒，就見她家到處都挺亂，但她跟她妹妹睡覺的那個鋪，收拾得幹幹凈凈……”
　　大姑父說壹句，陸子堅就“哦”壹聲。
　　七八裏路，蹬自行車的話，正經得騎壹陣子，騎侉子就快了很多，感覺上也就是個十分鐘的工夫，已經進村了。
　　典型的魯西南農村的面貌。
　　昨天從學校裏回來的時候，陸子堅已經回味過壹遍了。
　　“就前面那個胡同裏！”
　　這句話剛飄進耳朵，侉子的速度已經慢了下來，然後就拐進了壹條狹窄的胡同——入目第壹眼，有壹戶人家門口，已經聚了好大壹堆人。
　　刷的壹下，陸子堅有點頭皮發麻。
　　但很快，他自嘲地笑了笑，緊張感就又褪了下去。
　　擱在十七歲的大男孩來說，眼看就要被那麽多人盯著，從頭到腳的看，還邊看邊品量，怕不是想壹想都要臉紅頭大。
　　但陸子堅上輩子見過的大場面多了去了。
　　那忽然壹下來的頭皮發麻，其實也不是單純為了這些圍觀看熱鬧的人，而是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要去改變壹些事情了。
　　比如，某個人的命運。
　　侉子還在突突，那邊人群已經攪動起來，有人大聲喊著進院子裏去報信，“來了來了！這小孩可真俊！”
　　侉子停下，倆人都下車。
　　大姑父掏出壹包煙來，但並沒有見人就散煙。
　　他堂堂辛集鄉中副校長，在大姑那裏不叫啥，來到這村上，可正經是個人物。
　　很快就有人主動迎上來握手，看穿著打扮說話，像是個村幹部的樣子，大姑父這才主動遞煙，那人也讓煙，大家互相讓了兩回合，那村幹部接過去了。
　　“這就是我侄子，叫陸子堅。就是他，來叫桂萍相相！”
　　他介紹壹句，又壹回首，“這是他們村劉支書，桂萍該叫大爺，妳也叫大爺。”
　　陸子堅自如地伸出手去，面帶標準笑容，“大爺！”
　　那支書楞了壹下，趕緊伸手過來，壹邊握手，壹邊看著陸子堅，那目光，也是刷刷的放光，“哎呦呦，妳倆可真是老天爺湊好的壹對！這小孩長得，跟那電視上的人似的！”
　　大姑父哈哈大笑，洋洋得意，“電視上也沒那麽好看的！”
　　這個時候，院子裏已經出來人了。
　　是劉桂萍的爹。
　　壹看就是個老實木訥的莊稼人，盡管應該是用心收拾過了，但這個年代的農民，不管怎麽收拾，臉上也似乎總是會有壹種灰撲撲的感覺。
　　他們正是三十年後進城賣瓜賣菜，三十年後六七十歲了，依然活躍在建築工地上，牙都掉了還在扛水泥的那代人。
　　大姑父又給做介紹。
　　陸子堅再次伸出手，“叔，我叫陸子堅。”
　　他很木訥，顯然也不大適應握手這種禮節，勉強握了握手，就只知道往家裏讓客，“到屋裏喝口水，來，來！”
　　然後壹行人進了院子。
　　陸子堅也就剛進去，就聽身後轟的壹下就跟炸開了似的。
　　各種各樣的話頭，壹下子全起來了。
　　“哎呦，這個小孩長得可真俊！”
　　“就是，拾掇的也幹凈，壹看就是城裏小孩！”
　　“人家姑是鄉長！”
　　“聽說要六千六，桂勇家爹真敢要！”
　　“嗯！狠著哩！就人家小孩長這樣，啥樣的找不著！桂萍好看，人家比桂萍也不差啥！我估著，人家不舍得給六千六！”
　　“就是……”
　　這已經很好了。
　　這個年代的村裏人，是褒是貶，都是直接照妳臉上說的，陸子堅估計是自己這壹身造型，把他們都給震了壹下，反應有點遲鈍了。
　　進了院子，又是滿滿的人。
　　按照陸子堅對這個年代農村習俗的了解，這時候站在院子裏的，應該以女孩家的本家親人和近鄰為主了。
　　當然，無所謂了。
　　陸子堅壹眼就看到了那身紅花襖。
　　懵了壹下。
　　院子裏有壹堆堆起來的雪，還沒怎麽融化，她就站在雪堆邊。
　　看來是記憶出現了偏差。
　　她不是站在雪地裏，是站在雪堆邊。
　　呼……
　　是真好看。
　　窮困貧寒，難掩殊色。
　　以陸子堅的人生經驗來看，人對於記憶中的美好回憶，是會自帶美顏濾鏡的，又更何況對於上輩子的他而言，已經是近三十年的時間過去，所有關於這個女孩的回憶，是早都模糊破碎了的，可以說，剩下的應該全都是濾鏡了。
　　記憶中，和情懷中的她，是真的很美。
　　但真的見到她本人之前，陸子堅是已經做好了會失望的準備的。
　　畢竟這些年來，他見過太多太多漂亮之極的女孩子了。
　　這就好比多年之後再吃自己小時候的某樣東西，幾乎十有八九會失望壹樣。
　　然而，四目對視，他下意識地就露出壹個笑容。
　　真美。
　　沒有壹絲壹毫的失望。
　　甚至感覺很驚喜。
　　她比自己記憶中帶了美好濾鏡的回憶，還要更漂亮。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倒是讓陸子堅忽然間想起了壹位故人。
　　同樣美得不染纖塵。
　　這個翩若驚鴻。
　　那個婉若遊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