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三十壹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上）

　　葉紅魚轉身，灑落露臺的那些月光星光盡數被她甩在身後，臉上的蒼白因為陰影的遮掩而淡了很多。
　　她靜靜看著掌教，沒有說話，思緒卻有萬千。
　　熊初墨也靜靜地看著她，看著被月光星光勾勒出來的線條，看著那張處於陰影裏卻依然明媚美麗的面龐，再次確認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了，於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憤怒起來。
　　葉紅魚沒有驚訝，沒有憤怒，沒有譏諷，沒有恨意，什麽表情都沒有，看上去似乎並不意外於他的出現。
　　因為她的平靜，熊初墨變得更加憤怒——當年最醜陋邪惡的舉動被人揭破，這讓他感到非常不安，對方的平靜讓他感到惘然不解，讓他覺得尊嚴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寧肯看到壹個因為瘋狂而恐怖的裁決大神官，也不想看到對方的眼眸裏根本沒有自己的存在。
　　“妳和觀主說了些什麽？”他問道。
　　葉紅魚看著他，沒有應答。
　　熊初墨沈默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醜陋猥瑣的蒼老面容裏，有著壹絲極為變態的快意，說道：“原來妳在怕我。”
　　葉紅魚還是沒有說話。
　　“是的，妳很怕我。”
　　熊初墨的眼眸深處有幽芒閃爍，像是狼，又有些怪異，聲音也帶著因為興奮而產生的顫抖：“當年的事情，讓妳記憶太深刻，當妳發現是我之後，妳根本不敢報仇，因為妳害怕再遭受當年的經歷。”
　　葉紅魚看著他平靜問道：“我為什麽要害怕？”
　　熊初墨微微色變，他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問出這個問題，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現在的妳不怕，當年那個可憐的、瘦弱的雙腿像蘆柴棒般的女童，又怎麽不害怕那片陰影？
　　他的呼吸變得沈重起來，有些像是重病之後的喘息，眼瞳也染上了壹層血腥的潮紅色，聲音微顫。
　　“妳在知道真相之後，想來除了憤怒，也會有很多的不解，為什麽當年身為掌教的我，會冒著被葉蘇發現的危險，也要做那件事情，其實連我都沒有確切的答案，事後想起來，或者是嫉妒？”
　　他看著她發畔的月光，看著她美麗的容顏，有些失神。
　　葉紅魚平靜說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不感興趣？”
　　熊初墨楞了楞，不可置信說道：“妳對這些不感興趣？當年觀主遠遊南海，葉蘇自荒原歸來，入世修行悟生死關，然後……才會有這件事情，妳難道就不想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這件事？”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妳趁著我兄長不在玩些小孩子把戲，難道我還需要弄清楚妳在想什麽？”
　　熊初墨的眼睛瞪的極大，幹瘦的身軀裏驟然散出壹道極恐怖的毀滅意味，他張著雙臂，不可置信說道：“小孩子把戲？”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尖銳，非常難聽，就像是婦人的指甲在粉墻上快速地刮過，裏面滿是憤怒和不信。
　　“小孩子把戲！”
　　他激動地尖聲重復道：“妳覺得那只是小孩子的把戲？那時候妳哭的多麽可憐！妳怎麽喊葉蘇，都沒有人回應妳，這麽多年妳是不是過的很痛苦？我都不明白，妳受了這麽大的羞辱，怎麽還能對那個沒用的男人寄予那麽多希望，葉蘇救不了妳！”
　　葉紅魚如湖水般的眼眸最深處有星辰變幻，同樣有很多畫面在她的眼前不停變幻，然後漸漸消失，變成冷漠。
　　那件事情怎能忘記？若能忘記，當年在道觀裏沐浴被陳皮皮看到身體，她何至於壹定要殺她？
　　若能忘記，她為何從來不在意被別人看到自己曼妙的身軀？難道不是因為潛意識裏覺得這具身軀很臟？
　　好吧，那便無法忘記，但那又如何？
　　她看著熊初墨微諷說道：“我不是天諭院裏那些發癲的教授，我對妳的心理狀態不感興趣，或者妳嫉妒他，或者妳腦子有問題，或者妳想舔觀主的腳，我對那些事情並不關心。”
　　熊初墨盯著她美麗的臉，壹字壹句說道：“那不是小孩子把戲！”
　　葉紅魚盯著他醜陋的臉，壹字壹句說道：“可妳就是個小孩子。”
　　熊初墨極為瘦矮，遠不及普通的正常人，這些年他始終藏身在萬丈光幕的身後，把身影弄得高大無比，正是有這方面的心理疾病。
　　當年他冒著極大的風險，極為不智且瘋狂地欺淩還是幼女的葉紅魚，或者也是來自於他這方面的心理疾病。
　　葉紅魚淡然說道：“我知道妳很想看到什麽，妳想看到我難過悲傷憤怒絕望，看到我覺得自己不再潔凈從而羞辱，但很遺憾，妳不會在我這裏看到這些，因為我可不想陪妳玩這些小孩子把戲。”
　　又是壹句小孩子把戲。
　　熊初墨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眼眸裏的幽芒變得更加瘋狂，身上的氣息更加恐怖，寒聲說道：“我不是小孩子。”
　　“妳比十歲的孩子還要矮。”
　　葉紅魚比他要高很多，居高臨下看著他。
　　然後她的眼光漸漸下移，落在他雙腿之間。
　　“幾十年前，妳的陽具便被余簾毀了，就算想對我做些什麽，也做不到，我為什麽要覺得羞辱？”
　　她說道：“從身高來說，妳是小孩子，從心誌來說，妳是小孩子，從性能力來說，妳這輩子都只能是小孩子。”
　　憤怒，極度的憤怒占據了熊初墨的身心，但他反而極詭異地漸漸平靜下來，瞇著眼睛沈默了很長時間。
　　“所以妳把這件事情理解成……被瘋狗咬了壹口？但妳不要忘記，就算是被狗咬了壹口，也會留下傷疤。”
　　葉紅魚平靜說道：“瘋狗也有牙齒，妳那東西廢了，便等於沒牙的狗，被咬了兩口又能留下什麽？”
　　始終，她都表現的很平靜，沒有嘲弄，沒有刻意的憐憫，沒有不經意的憤怒，然而這便是最大的嘲弄與輕蔑。
　　因為這些都是事實。
　　哪怕熊初墨是強大的西陵神殿掌教，是道門第壹人，是恐怖的天啟境界強者，是曾經淩辱過她的兇手。
　　在她平靜的目光下，只是壹個陽具被廢、終生不能人事、長不高、廢到不能廢的孩子，壹個姓熊的倒黴孩子。
　　“我會殺死妳。”
　　熊初墨忽然說話，語氣嚴肅而沈重：“我不知道妳和觀主說了些什麽，雖然妳此時表現的很平靜，但我知道妳很想我死，妳比世間任何人都更想我去死，那麽我必須殺死妳。”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說道：“妳來裁決神殿說這些話，不就是想激我先對妳出手？我沒有給妳機會，妳是不是很失望？”
　　對道門來說，掌教大人自然要比裁決神座更加重要，但絕對不代表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夫子登天，陳某重歸大陸，從那壹刻起，熊初墨便不再是道門第壹人，他重新變回了壹只狗。
　　打狗要看主人，狗要去咬人，更需要看主人的臉色。
　　“妳不敢對我出手。”葉紅魚平靜說道：“因為妳擔不起道門分裂的責任，妳只能眼睜睜看著我變得越來越強，妳只能等著我強大到可以殺妳的那壹天，卻什麽都不能做。”
　　“妳只能向著絕望的深淵不停墜落，卻不知道底部在哪裏，妳將承受無盡的煎熬與痛苦，而這……就是我還贈於妳的。”
　　她的聲音依然平靜，神情依然平靜，眼神依然寧靜，就這樣靜靜看著熊初墨，就像看著壹個死人。
　　裁決神殿裏壹片靜寂，月光落在露臺上，落在她的肩頭，於是那些星光便被掩蓋，如塵埃落地，如這段往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黑暗的道殿角落裏響起壹道聲音。
　　“很遺憾，或者這壹切都不會發生。”
　　隨著這道聲音響起，那個角落瞬間變得明亮起來——站在角落的那個人很亮，仿佛有萬道光線正從他的身軀裏射出來。
　　裁決神殿裏再次多了壹個人，依然沒有人發現他是怎麽進來的，葉紅魚的眼睛再次瞇起，如壹道線，如壹道劍。
　　那個人是趙南海，南海大神官壹脈的神術源自光明，此時他將氣息境界提至巔峰，於是整個人光明壹片。
　　熊初墨不知道趙南海為什麽會出現，但他歡迎這種變化，因為趙南海的出現極有可能代表著觀主的某種意願。
　　葉紅魚望向裁決神殿入口處。
　　中年道人也來了——他在知守觀裏處理雜務數十年，在觀主的輪椅後站了數年，沒有任何表現，似乎只是個普通人。
　　他就像個普通人壹樣，普普通通地站在那裏。
　　葉紅魚閉上眼睛，開始思考。
　　暮時在崖坪上，觀主曾經說過，要把熊初墨的命交給她，但她不會誤會中年道人出現是為了踐約。
　　此時殺死掌教，對道門沒有任何好處。
　　那麽中年道人不是來殺掌教的。
　　他是來做什麽的？
　　隆慶去了宋國，橫木在清河，都不在桃山。
　　此時裁決神殿裏的四人，便是道門最強的四個人。
　　葉紅魚睜開眼睛，明悟卻依然不解。
　　為什麽？
　　為什麽觀主要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