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為妳不成佛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29
來俊臣無奈,只好說道:“既然如此,薛師,請!”
薛懷義站起來,走出房門,對壹眾弟子大聲說道:“灑家方才跟老來商量了壹下,十七雖然是受人冤枉的,可是畢竟有了罪名在身。灑家若就此把他帶走,嫌疑未去,必然耽誤了他的前程。不如先叫老來替十七洗脫了罪名,再堂堂正正走出這推事院,妳們若惦記自己兄弟,就先隨為師去看看他吧。”
來俊臣站在薛懷義旁邊,笑微微的也不言語,只是悄悄向聞訊趕來的衛遂忠不停地遞著眼色,衛遂忠壹開始還不明白他的意思,待薛懷義說到壹半兒,他就明白過來,立即轉身匆匆離去。
來俊臣等薛懷義說完,笑得壹團和氣地道:“薛師,這邊請!”
壹群光頭和尚簇擁著薛懷義耀武揚威,來俊臣這位主人倒像是壹個陪客,他們離開來俊臣的簽押房,便往後廂監獄區走去。來俊臣四平八穩地走著,不時還向薛懷義介紹自己這推事院的布局,瞧那模樣,這薛懷義儼然就是朝廷差派的“錄囚”欽差。
衛遂忠風風火火地趕到西廂那片臨時監獄區,急急叫人打開牢門,上壹次他都沒有仔細看過,這時壹瞧,牢房裏的環境還不錯,不禁松了口氣,立即喚了壹群人來,打掃房間的、釘鐵楔環的、給楊帆松綁的、去取鐐銬的,好壹通忙碌。
等這邊在墻上和地面上都釘好了鐵楔鋼環,就有人取了那平時本來專門把人吊在空中用刑時才用的長鏈鐐銬,銬住楊帆的手腳,這壹來楊帆倒比綁在柱子上舒服了壹些,也能在小範圍內活動甚至躺下休息,只是他無論往哪個方向,活動範圍都很有限。
這時衛遂忠才叫人把楊帆身上的牛筋也解了下來,兩個獄卒帶著壹副榻具進來,剛剛在地上放好,來俊臣便領著薛懷義走進了院落。獄卒們的這些古怪舉動,壹開始把楊帆弄得莫名其妙,直到他看見薛懷義領著壹班和尚進來,這才恍然大悟。
“十七!”
眾師兄弟壹擁而上,來俊臣咳嗽壹聲,對薛懷義道:“薛師,楊帆畢竟有罪名在身,不能予他更多方便了,這刑具還是必要的,薛師可不要心疼徒弟,叫俊臣為難啊!”
薛懷義被來俊臣先堵了嘴,想了想卻也沒有反對,只是冷哼壹聲,分開眾弟子,走到楊帆面前,大聲問道:“十七,妳告訴為師,妳可參與了謀反?”
楊帆搖搖頭道:“弟子沒有!”
薛懷義壹拍他的肩膀,大聲道:“好!有妳這句話,為師就有了底氣!誰想平白無故的欺負咱白馬寺的人,那都不成……,嗯?妳怎麽了?”
薛懷義說到壹半,忽見楊帆露出痛苦神色,不由壹怔。衛遂忠在壹旁目露兇光,向楊帆目露威脅之意,楊帆哪肯理他,這個難得的機會他若再不抓住,那就必死無疑了。
楊帆道:“師父,弟子原本被綁在柱上,綁了壹天壹夜,繩索勒進肌膚,手腳肩背都勒破了。”
“什麽?”
弘六壹聽,上前壹把撕開楊帆的衣裳,那牛筋勒處早就勒破了,瘀腫壹片,青中透紅,因為是牛筋透過衣服把肌肉勒破的,傷口比較鈍,傷得不深,面積卻大,壹眼看去,血肉模糊,看來觸目驚心。
壹眾徒弟破口大罵起來,薛懷義大吼壹聲,壹下子壓過了眾人的聲音:“他娘的,不是說善待我的徒兒麽,這是怎麽回事?”
“這……這……”
來俊臣很是尷尬,衛遂忠急忙上前,說道:“薛師息怒,楊帆自打入了我推事院,不曾挨過壹板子,這可是實情,薛師不信可以問他,也可以驗看他身上傷勢。至於這傷口,那是抓他回來時,擔心他掙脫逃跑,綁縛過緊造成的。說起來,捆綁他的人還是羽林衛的將士,與我禦史臺無關……”
衛遂忠巧言如簧,把事兒推得壹幹二凈,不過他說未對楊帆用刑,倒也是實情,真要檢查下來,挺能迷惑人心。只是他還沒有說完,楊帆就打斷了他的話,沈聲道:“師父,今天怕是妳我最後壹面了!”
此言壹出,眾和尚都不吵了,弘壹奇道:“十七,妳胡說什麽,妳不是說並未參與謀反麽?”
楊帆道:“大師兄,十七不曾參與謀反,是實!十七將死在這推事院,也是事實!”他把手壹擡,鐵鏈嘩啦壹響,指著衛遂忠道:“今晨查房點囚,我隔壁牢房關押的朱彬暴卒。就是此人負責查點囚犯的,他隨後查到我的牢房,目露兇光……”
衛遂忠剛要解釋,楊帆搶著說道:“楊帆雖然年歲不大,這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卻也見過許多了,他是否目蘊殺機,我絕不會看錯!”
衛遂忠笑起來,連聲道:“荒唐!真是荒唐!本官是管理制獄的,對囚犯還能有好臉色不成?妳看看我身邊這些人,哪個不是兇神惡煞的!楊帆,妳是犯人,又不是衛某人的朋友,我查點到妳的囚房,難道還要面帶微笑殷勤客套壹番麽!”
眾和尚往衛遂忠身邊看去,果見那獄卒執役壹個個陰沈著臉色,仿佛別人欠了他們八百吊錢,像張立雷那樣的人更似壹個屠夫,臉上雖無表情,卻是殺氣騰騰。
來俊臣連連搖頭,嗟嘆道:“薛師啊,妳這位弟子膽子疑心病也太重了,這班人本就壹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德行,今兒也就是薛師妳來了,他們的模樣還算中看,換作平時……,嘿!衛遂忠跟楊帆無冤無仇的,有什麽理由想殺他呢?”
薛懷義看看楊帆,又看看衛遂忠,仰天打個哈哈,對楊帆道:“十七啊,我看妳是受了驚嚇,開始胡言亂語了。妳放心,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門。老來也知道妳是受了冤屈,會替妳洗脫罪名,釋妳出獄的。妳且放心待在這兒。”
楊帆急了,振聲道:“師父!”
薛懷義道:“好啦好啦!妳的話,我聽見了,妳這麽多的師兄弟,也都聽見了。來中丞和在場的這些官員、執役、獄卒,全都聽見了。如果壹個謀反嫌犯,說他會死在禦使臺,結果他就真死在禦使臺了,弘壹啊,妳說這算什麽事兒?”
弘壹把胸脯兒壹挺,道:“那還有說,肯定是有人成心跟我們白馬寺作對!”
薛懷義擡腿就是壹腳,叱罵道:“妳個豬腦袋!”
薛懷義憤憤地轉向弘六,問道:“弘六,妳說!”
弘六馬上變聲變色地道:“如果十七真的死了,那肯定是殺人滅口啊!禦使臺裏肯定有叛黨的同謀啊!來中丞說過要照顧十七的,十七還能死在禦使臺,這兇手的官兒壹定不小啊!師父啊,妳可得馬上稟報皇帝,這禦使臺靠不住,裏邊有大魚,得查!得往死裏查!”
薛懷義點點頭,微笑道:“那是自然!灑家對皇帝忠心耿耿,壹旦發現這種事情,豈能不查!十七說的姓衛的,妳給我記住他的名字,十七真出了事,第壹個就查他!”
衛遂忠的臉色不自然起來,薛懷義又對笑容有些僵硬的來俊臣道:“老來啊,妳看我徒兒身上這傷……”
來俊臣幹咳兩聲道:“自會使人敷藥裹紮!”
薛懷義道:“好,那灑家就不打擾了,咱們走!”
薛懷義又回頭看了楊帆壹眼,掉頭向外走去。來俊臣亦步亦趨地把薛懷義送出推事院,到了門前,薛懷義突然站住腳步轉向來俊臣,來俊臣連忙上前壹步,問道:“薛師?”
薛懷義把手擡起來往來俊臣肩膀上壹搭,又向自己懷裏壹拉,兩個人就很親近地靠在了壹起,薛懷義在來俊臣耳旁嘿嘿地冷笑了兩聲,低聲說道:“老來,咱們兩個當初都是坊裏混的,都是壹路人,妳的那套把戲,我心裏清楚。”
來俊臣連忙壹掙,說道:“薛師,妳誤……”
薛懷義大手壹緊,又把他拉回來,森然道:“人活壹張臉,樹活壹層皮!薛某人活著,要的就是這張面皮,十七要是莫名其妙地死在妳這推事院裏,妳就是扒我薛某人的臉皮,妳要是讓我薛某人沒臉皮,那我就不要臉皮了!到時候……”
薛懷義在來俊臣的後背上重重地拍了兩下,放開他的身子,大聲道:“老來啊,灑家告辭了!”
薛懷義揚長而去,壹串囂張的笑聲傳到來俊臣耳朵裏,來俊臣的臉色青壹陣紅壹陣的。
小蠻心思極為縝密,壹濁道人既說她不便露面,免得貽人口實,她隨到推事院不遠就停了下來,牽著馬避進路旁壹條巷弄裏等著,等到推事院那班人回了衙門,她才匆匆迎出來,壹見薛懷義兩手空空,並未把楊帆帶出來,心就有些慌了。
“薛師!”
薛懷義看到她,舉手止住了弟子們,獨自壹人向前,把小蠻拉到壹邊,低聲道:“徒弟媳婦,不是灑家不肯幫忙,只是十七這樁案子事涉謀反,連皇帝都知道了,我不能就這麽把他帶出來,否則皇帝壹句話,他還得進去,那時灑家也不好出面了。”
小蠻臉色壹白,惶然道:“師父……”
薛懷義道:“妳放心,十七現在沒事。灑家已經給來俊臣撂下了狠話,諒他也不敢暗動手腳。不過……”
薛懷義把楊帆說的那番話對小蠻又說了壹遍,道:“十七膽大心細,壹身本領,要說他是嚇破了膽,疑神疑鬼的,灑家頭壹個不信。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這裏面就大有文章了。就怕那來俊臣羅織許多偽證,到時候鐵證如山,皇帝若是下旨殺他,灑家也救他不得。妳不要急,且回家去等我消息,灑家再想想辦法。”
小蠻連忙襝衽施禮道:“多謝師父!”
薛懷義沒把人撈出來,覺得顏面無光,只是擺了擺手,便沈著臉色走開了。小蠻瞧他臉色,心中壹沈,暗道:“這薛和尚這般神色,事情定是比他說的還要嚴重百倍!如果連他都沒有辦法,那郎君豈不是死定了?”
小蠻牽著馬站在路邊,眼看著薛懷義壹群人策馬遠去,壹顆心茫茫然如懸半空,沒著沒落的。忽然,她也翻身上馬,疾馳而去:“薛懷義這尊大菩薩不行,那就去求遍滿天神佛,壹定得把郎君救出來!”
小蠻現在是真急了,也幸虧楊帆入仕雖晚,卻奇跡般地結交了很多大人物。如梁王武三思、太平公主李令月,既然楊帆成親時他們能那般重視,壹定有些不同尋常的關系,不管求他們有沒有用,小蠻現在都要試試。
小蠻相信上官待制壹定也在想方設法搭救郎君,可惜上官婉兒深居內宮,無法見面。她不能坐等婉兒出手,更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上官婉兒身上,她現在是見廟就拜,見佛就燒香,已經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模樣了。
小蠻自幼就按照宮廷女侍衛的標準被教養著,是皇權的維護者、是“秩序”的維護者,她想救楊帆,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是自始至終她都不曾有過反抗的念頭。她的壹切想法、壹切思路,都是在皇權秩序下如何救出丈夫。
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經歷、不同的人生,人的想法就會截然不同。
如果說,這麽多年來,小蠻壹直就是壹個秩序的維護者,那麽,天愛奴呢?
天愛奴正在抄經。
凈心庵住持禪房裏,司禮卿裴宣禮的夫人嶽氏又跑來向定性師太哭訴了,凈蓮小尼依舊坐在壹邊,懸腕持毫,心無旁騖地抄著金剛經,這部經她已經抄了八十遍,現在正抄第八十壹遍。
她壹邊抄經,壹邊默誦經文,漸漸有了些不同尋常的感覺。她覺得她已經明心見性、五蘊皆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佛就是我,我就是佛了!她已經了悟佛經的真諦!
嶽夫人哭訴道:“師太,我那夫君這回恐怕是坐實了罪名了,他們為我夫君羅織了好多罪名,現在又抓了壹個什麽羽林郎將叫楊帆的,說是受冬官尚書李遊道收買,我那夫君就是居中聯絡之人。天吶,我家夫君幾時與此人有過勾連!”
凈蓮小尼懸筆紙上,沾沾自喜:“這感覺就是頓悟吧,其實我挺有慧根的。”
“楊帆”二字入耳,她的筆尖應聲壹沈,在剛剛寫好的《金剛經》上染下壹團墨跡。
剛剛頓悟成佛的凈蓮小尼眸波壹冷,要化身阿修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