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傷心箭訣十三絕

　　磨刀堂內，書房之中。
　　方雲漢壹手拿書，壹手持杯，正在翻書喝茶。
　　突然，有壹箭射穿窗戶，飛入屋中。
　　這壹支箭的速度，看起來其實沒有太多出奇的地方，但當它洞穿窗戶的時候，整扇窗戶都隨之脫離了邊框。
　　方雲漢擡頭的那壹刻，所看到的就是，墻上多了壹個方形的大洞，這方形的洞向內壹尺，是壹扇無所憑依、懸空未落的窗，窗的中心有壹個小小孔洞，再內三尺，就是正在飛行的箭。
　　像是百鳥驚飛、狂風吹在竹笛上的尖銳嘯聲，從這壹根青黑色的箭上爆發出來，塞滿了整個書房，使得整個書房裏面的桌椅、書架，都出現了壹定程度的平移。
　　這些家具有的直接平移了壹寸有余，有的好像只是晃動了壹下，但它們移動的方向是相同的，皆，移向方雲漢。
　　壹時間，這個寬敞明亮，高度超過四米，面積超過五十平米的房間，好像都被那根重不過壹兩的小小箭支帶動，整體向著方雲漢碾壓過來。
　　叮！
　　壹只沒有花紋的青瓷茶杯，在書房之中逆勢而動，從方雲漢指間化作壹抹青色的流光，驟然撕裂了那種整個房間傾軋過來的大勢。
　　壹杯壹箭在空中相撞，杯子立刻炸碎成粉末，但是那壹團粉末卻從青黑色羽箭周邊吹過，擊打在後方懸空的窗戶上，令整扇窗四分五裂。
　　箭也在空中停頓了壹下，隨即就有壹只手掌從側面探來，抓住了這根箭的中段。
　　方雲漢竟然已經離開了座位，來到這支箭旁邊。
　　他整個人移動的速度，幾乎不比從他手中擲出的茶杯慢上多少。
　　但他的手抓住了這根箭之後，箭頭箭尾竟還劇烈的抖動了壹下，令方雲漢感覺自己手中握著的是壹根燒紅的鐵棍，虎口和掌緣都有淡淡青煙升起。
　　“終於來了。”
　　嘭！
　　羽箭在方雲漢手中碎成粉末。
　　他左手壹揮，手中書冊回到書架上，右手憑空壹抓，書房門戶吱呀洞開。
　　門外堂中供著的那把刀受到壹股無形之力抓攝，刷的壹聲撕裂了蓋在刀身上的布匹，飛入書房，落在方雲漢手中。
　　他握著刀的手自然下垂，刀尖垂向身後，如同壹只收起了羽翼但正在急速滑沖的淺藍色鷹隼，飛出窗外，掠上了磨刀堂東北方的墻頭。
　　磨刀堂坐北朝南，也就在方雲漢飛掠出來的那壹刻，正北方與後門壹巷之隔的那面墻壹顫，壹抹濃烈而莊嚴的寬厚青色刀光，穿墻而過，切入了魯書壹胸腹之間。
　　空中又有壹道箭影如煙影飛落。
　　那影子淡得像是陽春三月的草野花香，不經意間繚繞心頭，欲待嗅時，香已無。
　　之前的壹箭雖然殺氣滾滾，但如無情、沈虎禪等人還能捕捉箭之軌跡。
　　可現在的這壹箭，卻讓人只能看到空中遙遠的煙痕，根本望不到有半點墜落的跡象，就好像那壹箭在空中飛著飛著，自行消失了。
　　墻頭上，方雲漢雙目微闔，身側壹刀挑出。
　　他身體前方的空氣猛然排開，右肩上好像壹瞬間出現了六條右臂，六只手中各握壹柄長刀，分別指向六個方向，間隔的角度極為均勻，六刀張開如同傘蓋。
　　銳風勁掃，六刀壹張壹合，化而歸壹，刺向壹處。
　　刀尖前方本是空無壹物，卻恰好在這壹刀刺到盡頭的時候，浮現了壹支顫動模糊的箭。
　　兩者針鋒相對，鏗鏘壹碰。
　　壹聲如敲破銅鑼的刺耳鳴嘯之後，方雲漢手中刀微不可察的向後壹頓，青箭則從模糊變得清晰，停止顫動，整支箭已從頭到尾布滿了斑駁裂紋，失去向前的力量，從刀尖墜落。
　　這壹箭落地的剎那，方雲漢睜開眼睛，已經肯定了對方大致的位置，輕聲道：“居然，在那裏？”
　　哢！
　　壹道寬大的裂縫從他腳下迅速蔓延至墻根，下壹瞬間，墻壁粉碎坍塌出壹個半圓形的大缺口，墻上的人急射向東北方向。
　　蒼梧侯府與磨刀堂之間，若論直線距離，四裏有余。
　　兩座建築物之間有亭臺屋舍，高度參差不齊，元十三限本該是無法直接看到磨刀堂的景象，但是他先後兩箭，都是直逼方雲漢的要害。
　　仿佛在那兩支箭飛出去之後，羽箭本身已經成了他的眼睛。
　　就在方雲漢踏墻起身之際，位於無頂高樓之上的元十三限叱喝壹聲。
　　“好好好，兩箭不死不傷，難怪要我來殺，也只有我來殺，我看妳能接到第幾箭？！”
　　他叱咤之間，又連發兩箭。
　　壹箭仍然是如同尋常弓箭手射箭的軌跡，先向上昂揚而後落下，只不過這個距離，比尋常箭手遠了太多。
　　另壹箭，卻居然是向下射出。
　　射穿了木樓第三層的地面，貫穿第二層，沒入第壹層，只在地面留下壹個小孔，整支箭都消失於地下。
　　這個時候，大約兩裏之外的大街上，茶棚之外，顧鐵三正在跟鐵手比拼拳力，三拳之後，兩人各自倒退，顧鐵三為了止住後退之勢，壹只腳踏入地下半尺，突然驚叫壹聲，拔足而出。
　　他的鞋底已經斷成兩半，腳板底也多出了壹條橫向切過的傷口，假如不是反應及時的話，恐怕整個腳掌都要被切斷。
　　被他踩出來的那個腳印狀窟窿裏面傳出了嗚的壹聲。
　　那聲音很沈，卻又尖銳，空洞，且很快遠去，消弭。
　　此刻，在距離無頂木樓三裏之外的空中。
　　方雲漢正在從壹棟酒樓上空飛越，迎面來了壹箭。
　　他本來正要揮刀去斬，卻沒想到這支箭在距離他還有八九米的時候，突然自行轉向，朝著他右側飛去。
　　同壹時間，他腳下這棟酒樓裏面傳來數聲硬物被打出孔洞的聲響，屋頂破了壹個洞，壹箭從下而上，破頂而出，射向方雲漢。
　　之前那根拐彎的箭在他右邊劃了壹個大圈，又扭轉刺向他右臉。
　　方雲漢右手壹刀切開了那支會拐彎的箭，但已經來不及躲開下方的那支箭，他猛的旋轉身體，壹腳向下踏去。
　　這壹腳有頂天立地的充沛呼吸，也在腿上運轉了爆破勁力，頓時把下方襲來的這支箭踏的粉碎，更壹腳踩在了有壹個小孔洞的酒樓屋頂上。
　　十步見方的酒樓屋頂，在這壹踏之下，所有瓦片轟然向上震起。
　　方雲漢左手壹探，四塊瓦片被他壹手捏住。
　　“三裏是吧，妳向我發了四箭，我還妳壹擲！”
　　轟！！！
　　運足了十成功力的壹揮之後，空氣猛地壹震，壹團環形的白色水汽湧現在方雲漢左手前方，緩緩擴大。
　　四塊瓦片在如此短暫而劇烈的加速之中，即使事先已經被灌註了渾厚的內力，加強其硬度、韌性，仍然在脫手的壹瞬間布滿了裂紋。
　　在高速飛過這三裏建築的時候，四塊瓦片更是不分先後的碎裂，成了壹團被包裹在白色氣霧之中，拉出了長長煙尾的碎片炮彈。
　　元十三限虛拉弓弦，弦上空無壹物，但在壹聲弦響之後，向他飛擲而來的那些碎片砰的壹聲炸散四濺。
　　連發了四箭，全都被對方無傷破解，還能做出反擊，這就絕非僥幸。可見相隔這樣的距離，他的箭不足以給對方造成致命的威脅。
　　壹念及此，元十三限身體周圍狂亂如黑色紛雜線條的氣息，逐漸平靜下來，身體的輪廓重新變得清楚。
　　他淡金色的臉上，眉尾分岔，咬牙切齒，兩頰收緊，像是正在忍受壹種極大的恥辱。
　　越是忍辱，元十三限臉上的金色就越是沈凝，衣服寬松的袖子、下擺，全都被無形的力量收攏，死死的束縛在身體表面，像是換了壹身勁裝，整個人的“質感”都在變化。
　　就像是，從雲霧變成了寒冰，從豆腐變成了石頭，從木炭變成了世上最堅硬的晶體。
　　因他不再發箭，空中已經沒有足夠強力的阻礙，僅在數息之後，壹條矯若遊龍的身影已然破空而來。
　　此時長空渺渺，除了方雲漢之外，沒有第二個人，但是他落下的時候，卻絕非是孤身壹人的孑然態勢，而是有壹場昏昏漠漠的大風相伴。
　　《史記·律記》雲：“閶闔風居西方，九月也。”
　　今日正是九月暮濃，風起之時，方雲漢猶若乘風而來，引風而至，幹脆利落的壹刀合身下劈。
　　天下節氣，九月西風的恢弘氣魄，都仿佛在有意無意之間被借取了幾分，加持在這壹刀之上。
　　元十三限仰頭，臉上還是那壹副隱著深仇大恨、忍著奇恥大辱的神態，舉起了手中的弓。
　　這張弓高舉之時，是弓弦向上。
　　弓弦本來就是壹張弓最重要但也最薄弱的部位，尤其是在面對刀、剪之類利器的時候，再怎麽寶貴的長弓，也難以用弓弦去抵擋。
　　何況現在，元十三限面對的是手持不應寶刀，做雷霆萬鈞，長風浩蕩壹擊的頂峰刀客。
　　但是弓弦也有壹個世上其他物品很難比擬的長處。
　　在沒有被人拉動的時候，壹張勁弓的弓弦，在這個時代是真正最“直”的東西。
　　方雲漢壹刀劈下來的時候，感覺到的就不是在面對壹根弓弦，而是在面對壹根直線。
　　壹根橫亙天地間，無頭無尾，不可逾越的直線。
　　他所秉持的得刀忘刀、無我無敵的刀法心境之中起了壹點漣漪，竟然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松開了刀柄，而這壹刀，已勢出無悔，擊中了那根線。
　　嗡！
　　壹根小小的弓弦上突然放出澎湃金光，如同江河怒潮，把刀上的力量全部反推回去。
　　不應寶刀發出壹聲劇烈的嗡鳴，暴射向天。
　　自在門上壹代的傳人，往往每人都可以在成長的過程中創造數門屬於自身的武學，但是武功這種東西總是有高低之分，主從之別。
　　元十三限所修煉的內功之中，最主要的、最強大的兩種，壹個是山字經，另壹個就是忍辱神功。
　　忍辱神功是俗世之人所創的武學，卻剛好暗合了佛法中的妙諦。
　　傳說，佛陀若幹世之前，作為在山林中修行的忍辱仙人，被歌利王割掉了鼻子耳朵，削下手臂，直到節節肢解。但血泊之中，仙人面目依舊相好圓滿，面色絲毫沒有變化。
　　佛陀之所以以這樣的方法來修行，乃因。
　　“忍辱的光明，超過日月的光明。”
　　“龍象的力量雖然威猛，但是跟忍辱的剛堅比起來，也不及其萬壹。”
　　故世無所怙，唯忍可恃。忍為安宅，災怪不生。忍為神鎧，眾兵不加。忍為大舟，可以渡難。忍為良藥，能濟眾命。
　　元十三限正是以這樣的《忍辱神功》來施展“壹線杖法”，以守代攻。
　　這無頭無尾的壹線，實則是他畢生功力所聚。
　　這被動防守的壹招，實則是他最剛猛的震殺絕技。
　　數十年前的夏侯四十壹，為非作歹橫行天下，壹時間無人能制，天衣居士許笑壹也被他打成重傷。
　　元十三限找上門去，就是用這壹線杖法，吞血壹招，即震斃了絕速劍法獨冠壹代的夏侯四十壹。
　　蓋因這壹招施展出來的時候全無預兆，而且自有壹股攝奪敵手心神的力量，所以連夏侯四十壹也來不及變換招法。
　　但是沒想到，方雲漢的天刀八法已成，境界上時而有著類似於未蔔先知的妙用，毫不猶豫的舍刀，避過了這壹招的鋒芒。
　　所以元十三限的壹線杖法，威力只施加在不應寶刀上，卻沒有能夠蔓延到方雲漢身上。
　　而在不應寶刀與弓弦脫離接觸，即將飛天的時候，方雲漢又壹掌疾出，抓住了刀柄。
　　他的身體本就距離第三層木樓還有半米左右的高度，此時被這壹刀帶動著，由原本的下墜，忽然又轉為上升，上升的同時便壹腳踢在元十三限手裏弓背上。
　　壹個人根本沒有接觸地面，就借助對手的招式完成了從下墜到上升的轉變，這動向的變化和突如其來的壹腳，實在是太過天馬行空，羚羊掛角。
　　元十三限應變不及，手中長弓被踢的脫手，飛入遠處蒼梧侯府的花叢之中。
　　而方雲漢又借助著這壹腳反饋的力量，把向天激射的不應寶刀扯下來，再度劈向元十三限頭頂。
　　元十三限失了兵器，剩余的五根羽箭還都在箭壺之中，眼看著寶刀劈落，他眼皮壹掀，怒目而視，居然直接以右手食指對著刀鋒點去，口中極速叱咤壹聲：“著！”
　　叮！
　　刀鋒斬在了元十三限指尖，卻並沒有能切開他這根手指。
　　只因在方才那壹刻，他箭壺之中唯壹呈現朱紅色的那只小箭自行飛出，後發而先至，緊貼上了元十三限食指指背，箭鋒、指尖幾乎重疊為壹點，合力擊開了方雲漢這壹刀。
　　方雲漢的刀只是微微擡起了壹分，已經雙足落地，雙手握刀，就像是駕馭著壹條翻滾向前的灰色飛魚，長刀不斷變換著角度，窮追不舍的向著元十三限那條手臂切、削、戳、剔。
　　元十三限雙手齊出，那根朱紅色的小箭，被他用壹口元氣駕馭著，淩空飛舞，在他雙臂之間穿插，時不時的出現在他掌心，手背，腕底，肘下，借助堅硬的箭鋒來抵擋刀刃的進擊。
　　這使得他雙臂關節部位附近，不時的爆出壹串串火星，壹條刀光兩條手臂都在這些火星之中不斷翻攪，而朱紅色的短箭則跟元十三限的雙臂渾然如壹，難以分辨。
　　他們兩個之間相隔三裏四裏的時候，出手狙殺、還擊，動作如同風雷連環、狂莽激蕩，每壹次出招之兇橫，都會讓能夠感覺到這場戰鬥的人目眩神移，心驚肉跳。
　　可是現在真正到了相隔三四步的時候，刀光掌力卻都局限在區區數尺之間，甚至就連腳下的木板都沒有被波及。
　　雖然立場不共戴天，性情天壤之別，可這兩個人在這場戰鬥中展現出來的武學素養卻是驚人的相近，大小隨心，剛柔如意。
　　但是這樣精微小巧的見招拆招，畢竟與元十三限的風格不符，讓他心中不耐。
　　刀刃和短箭發生了二十次對碰之後，他忽然吸了口氣。
　　壹氣虛納急斂，二人之間的距離猛的又拉開壹倍。
　　這木樓第三層的面積並沒有變大，元十三限跟他身後木樓邊緣的距離也沒有縮小，然而方雲漢跟他之間卻好像憑空多出了“壹丈”間隔。
　　這是不該存在的、格外空蕩的壹丈空間。
　　這正是他的十三門絕技之中，“縮丈成寸、擴尺為丈”大法的運用。
　　元十三限就在“壹丈”的彼端，擰眉看手，壹眼間，亦將手中短箭彈出。
　　“久傷我心，正該傷人！”
　　輕疾吟哦壹箭去。
　　他剛才運用弓箭絕技的時候，能夠隔著四裏有余，發出酷烈的殺力，但是現在用手發箭，卻好像要比弓射箭的時候，更多出了壹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
　　這壹箭還沒有射到，方雲漢已經覺得心中壹空。
　　這才是，傷盡了心，絕盡了情的壹發小箭。
　　這壹箭彈出去，元十三限自己心中、眼中也都浮現傷痛之意。
　　方雲漢握著刀的手背上乍然不受控制的滲出了壹層虛汗，五根手指的第壹指節都變得冰涼，但他眼中金紅毫芒凝縮在瞳孔中間，冰涼的手穩定依舊，不應刀向下壹拍，四周的空氣，光線，塵埃，都隨著這壹刀向下卷動，扭曲。
　　“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