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良心

　　李治看著賈平安，再看看李默。
　　節操是禦史的底線，沒有節操的禦史連女妓都不如。
　　李默……沈默著。
　　這事兒不對。
　　李治沈聲道：“是何蟲子？”
　　“黑翅尖嘴。”賈平安撒謊不打草稿。
　　李治看著他，突然笑道：“如此也好。”
　　隨即散去，許敬宗追上了賈平安，“就算是真有蟲子，妳也該尋機把陳歐弄下來，妳……妳氣死老夫了。”
　　這不是對與錯，而是看妳站在哪壹邊。
　　譬如說李恪被令自盡，他錯了嗎？
　　沒！
　　他被弄死的原因只是因為他英武過人，有名望。
　　而陳歐也是如此，他是小圈子著力培養的新人，不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就該拿下。
　　賈平安失職了。
　　長孫無忌覺得不對勁。
　　“此事不對。”
　　柳奭說道：“莫不是先為陳歐開脫，等咱們跟上再出手？”
　　這個有可能。
　　長孫無忌說道：“靜觀其變。”
　　宇文節看著前方的賈平安，“那掃把星下手狠辣，這多半有陰謀。”
　　毛的陰謀！
　　王琦在揣度。
　　“咱們的人傳來消息，那沿河村有五名府兵跟隨弓月道行軍，就在賈平安的左虞侯軍，結果全數戰歿……”
　　周醒的眼中有激情在燃燒：“王尚書，賈平安心軟了！”
　　王琦擡頭，右手拿著針線，左手拿著繃子，“他心軟了？為官者心軟，這便是取死之道。他違背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應當還在遲疑，但……去告訴相公。”
　　他霍然起身，眉間多了久違的銳氣，“那掃把星手段了得，可卻少年意氣。他這般為何？某以為，是過不去心中的壹關！”
　　周醒覺得不至於，“他也得知曉為自己打算吧。就算是他同情陳歐……可陳歐是咱們的人，倒黴了與他有何關系？他為何要為陳歐冒險？”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王琦放下針線，輕笑壹聲，顯得極為放松，“定然是少年意氣。”
　　周醒去了長孫無忌那邊。
　　“竟然如此？”
　　長孫無忌身邊的幕僚輕聲驚呼。
　　“知道了。”長孫無忌卻很是平靜。
　　等周醒走後，他繼續看文書。
　　不知過了多久，他擡頭說道：“把消息散出去。”
　　幕僚訝然，“相公，若是散出去，陳歐也會跟著倒黴。”
　　長孫無忌看了他壹眼，拿出兩只毛筆，把尖尖的筆尖對在壹起……
　　兌子戰術！
　　拿掉百騎的統領，劃得來！
　　柳奭得了消息，不禁狂喜，隨後想辦法把消息遞給了王皇後。
　　“那個掃把星瘋了？”
　　王皇後覺得這便是天降橫福，不禁喜氣盈腮。
　　主喜臣喜，蔡艷歡喜的道：“皇後，那掃把星竟然這般意氣用事，陛下定然會不滿。那賤人和掃把星結為壹體，宮中宮外聯手，竟然能跋扈如此。如今那掃把星倒黴……哈哈哈哈！”
　　這女人笑的太過猖獗了……
　　王皇後生出了這個念頭，旋即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武媚在宮外就這麽壹個援手，如今援手自家尋死，這便是天意！”
　　蔡艷贊道：“對，皇後說的無錯，這便是天意。不過那賤人的消息不靈通。”
　　“那便遣人去說。”王皇後起身道：“準備水，我要沐浴。晚些弄些酒菜，等陛下回來了，我陪他喝壹杯。”
　　蔡艷應了，可卻多看了王皇後壹眼。
　　那掃把星作死，皇帝的心情定然極差，哪裏會來這裏喝酒？再說皇後看著喜氣洋洋的，這不是尋黴頭嗎？
　　晚些有人在武媚那邊傳了話，張天下得知後趕緊去稟告。
　　“他竟然為陳歐撒謊？”
　　武媚覺得頭有些暈。
　　張天下趕緊扶了她壹把，“昭儀，武陽伯怕是年輕氣盛……”
　　“年輕氣盛！”武媚站穩了，咬牙切齒的道：“年輕人也不能為自家的對頭說話，他這般做，置陛下於何地？令親者痛，仇者快，傻子！”
　　張天下擔心的道：“昭儀莫要動怒，要不……讓他來說說？”
　　“說什麽？”武媚深吸壹口氣，情緒穩定了下來，“他的麾下戰歿，陳歐為了那個村子撒謊，他跟著撒謊……人才！”
　　但……
　　武媚仔細想了想，“去告訴他，就說長途跋涉，頭暈了，記錯了，反口！”
　　張天下想哭，“昭儀，這話任何人都能看出是撒謊。”
　　武媚覺得張天下的思路太窄了，“可帝王要的只是壹個交代，不管是撒謊還是說實話，妳不能悖逆了帝王的意思。撒謊能讓帝王有臺階下也行。”
　　張天下急匆匆的去了。
　　他進了百騎，就見壹個內侍站在院子裏，賈平安站在對面，身後是邵鵬等人。
　　內侍板著臉，“陛下問妳，此行可有問題？”
　　這是壹次隱晦的告誡，也是最後的挽救。
　　賈平安若是改口，說陳歐有問題，那麽後續只是失職罷了。
　　邵鵬看著賈平安的背影，心中壹松。
　　只要反口就行了，這個結果真是不錯。
　　張天下也覺得不錯，更覺得武昭儀太厲害了些，竟然把皇帝分析的這般清楚。
　　程達也在看著，目光復雜。
　　從感情上來說，他希望賈平安滾蛋，如此自己說不得還有機會接任百騎統領壹職。但從理智上來說，他希望手段了得的賈平安留在百騎，如此百騎才能蒸蒸日上。
　　眾目睽睽之下，賈平安幾乎沒有思索，“臣……此行並無問題。”
　　邵鵬驚愕，恨不能上去壹巴掌打醒賈平安。
　　張天下悄然退去，他需要把消息第壹時間送到武昭儀那裏。
　　李默的奏疏此刻已經進了宮，並未走中書門下的渠道。
　　他是刻板，但並非不知變通。
　　李治看了奏疏，面色沈凝，“賈平安此行辛苦，讓他回家歇息。”
　　賈平安要回家了。
　　邵鵬拍著桌子罵道：“妳往日做事狠辣，此次為何婦人之仁？妳可知曉這是陛下的看重。可妳竟然……陛下怒了！”
　　不只是他，長孫無忌等人也感覺到了。
　　“那個掃把星此次算是自作孽。”長孫無忌微微壹笑，覺得這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果然是上上。
　　賈平安在值房裏默然良久。
　　然後起身。
　　沖著邵鵬微笑，“老邵，回頭見。”
　　他說的就像是早退壹般輕松。
　　邵鵬覺得眼眶有些熱，就低下頭。
　　作為內侍，皇帝的決定他無法更改。
　　賈平安走到了門外。
　　院子裏站滿了人。
　　包東和雷洪站在最前方，欲言又止。
　　邵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為何？”
　　“為何？”賈平安想了想，“某當時真沒想過動機。若是有，那便是……某希望武人為大唐廝殺不惜身，那些心中有大唐的官吏有擔當……某只是想這麽做了，僅此而已。”
　　邵鵬的嘴唇顫動了壹下。
　　“良心！”
　　他知道了賈平安的答案。
　　不那麽做，賈平安覺得良心上過不去。
　　所以他就做了。
　　沒什麽高大上的理由。
　　這番話傳到宮中後，李治默然。
　　王忠良覺得賈平安就是個傻子。
　　“陛下，其實武陽伯……”
　　李治指指邊上。
　　王忠良懵逼，然後過去跪下。
　　武媚得了消息，坐在寢宮中，也不叫人點蠟燭。
　　張天下在外面盤桓良久，就聽裏面幽幽的道：“他有良心。我是該高興還是惱怒？他往日手段厲害，我在想這少年竟然這般狡猾，以後定然不吃虧。可我如今才知道，原來他壹直有良心。見到不平事會出手，哪怕為此丟官歸家也在所不辭。”
　　張天下想起了賈平安，看著很是朝氣蓬勃的壹個年輕人，但那手段真的讓人無話可說。
　　他也覺得這個年輕人會漸漸蓄勢，直至飛升。
　　誰知道……
　　他還在發呆，武媚悄然走了出來。
　　“去陛下那裏。”
　　晚些，武媚出現在了皇帝的寢宮內。
　　“妳這肚子這般大，朕看著膽戰心驚。”
　　李治叫人給她弄了凳子坐下。
　　李治在喝酒，他舉杯喝了壹口。
　　“妳來，定然是有事。”
　　“是！”
　　武媚擡頭，“陛下，臣妾不敢聞外朝事，然臣妾在家時，曾聽長輩說過，前朝煬帝敗亡之起因不少，但要緊的是，並無忠心之臣子……”
　　李治舉杯再飲，神色平靜。
　　王忠良覺得這個女人在作死。
　　外面的張天下額頭見汗了。
　　他沒想到武媚竟然是來為賈平安求情的。
　　那雙長眉微微挑動，鳳眼中全是坦然，“臣子奉承帝王，但凡帝王之言皆遵行，可錚臣何在？”
　　她起身，福身……
　　但她的肚子太大了，王忠良幾乎是沖過來扶住了她。
　　武媚起身，目視皇帝，“臣子心中所想皆告知帝王，臣妾以為……這便是忠心。”
　　李治看著她，目光平靜。
　　良久，他說道：“去吧。”
　　武媚告退。
　　張天下的脊背都濕透看，趕緊扶著她回去。
　　李治笑了笑，“她是想說……那些宰相重臣們就算是想殺了朕，可依舊會裝作是忠心耿耿的模樣。而賈平安卻是言行如壹。”
　　“這是什麽？”他突然問道。
　　王忠良下意識的看了壹眼自己經常跪的地方，吸吸鼻子，“陛下，這是……奴婢聽聞過壹句話，有所為，有所不為。”
　　“蠢材！”
　　李治罵道：“妳這是想說朕是昏君嗎？”
　　王忠良下意識的就往那邊走去。
　　李治見他自覺，就起身出去。
　　夜色蒼茫，長安這座城市漸漸安靜了下來。
　　但李治知道，在平康坊裏，此刻依舊是燈火通明，那些青樓酒肆裏全是人。
　　這便是大唐。
　　他負手看著夜幕，直至許久之後。
　　武媚壹路緩行，路上遇到了王皇後壹行人。
　　幾個燈籠昏暗的照著王皇後身邊，她冷笑道：“這等時候了還去陛下那裏，果然是狐媚。”
　　武媚看著她，並未說話。
　　王皇後突然笑了起來，“聽聞……妳那個阿弟被陛下處置了？”
　　武媚微笑道：“君王所賜，雷霆雨露皆是恩典，何來的處置？”
　　王皇後被梗了壹下，然後笑道：“妳以後在宮外少了個幫手，晚上睡覺可會做噩夢？”
　　她看向那個大肚子的眼神中帶著憤恨。
　　憑什麽我就不能生子？
　　若是她有皇子，什麽蕭淑妃，什麽武媚，她覺得自己壹巴掌就能拍死他們。
　　但想到最近柳奭等人在外面籌劃的事兒，她就有了底氣。
　　陳王現在很清楚誰才是自己的娘，對她頗為依賴和恭謹。
　　有這麽壹個假子在，她依舊能鎮壓了這些女人。
　　“天黑路滑，要小心。”
　　王皇後自然說不出這等話來，蔡艷代勞了。
　　武媚的眼中壓根就沒有這個人，微微壹笑後，說道：“我從不做噩夢，壹醒來便是天明。”
　　王皇後低喝道：“走！”
　　她最近幾年失眠，晚上經常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醒來後，枕頭上就多了脫發。
　　她下意識的摸摸發際線……
　　老娘好悲傷！
　　……
　　賈平安回到家中，家裏人不知道這事兒，知情的表兄只是和他嘀咕了許久，然後難過的去給姑母匯報工作。
　　“晚上弄些酒來。”
　　賈平安在家不喝酒，今日卻破例了。
　　喝壹點酒，壹覺睡到大天亮。
　　不上班的日子很爽啊！
　　賈平安慢悠悠的吃了早飯，趙巖拿著書本來請教，二人就在院子裏上課。
　　明靜在和阿福套近乎，可壹接近，阿福就齜牙。
　　“那是郎君的寶貝。”看到明靜想拿棍子逗弄阿福時，杜賀及時給她敲了警鐘。
　　明靜看了賈平安壹眼，“那學生看著有些笨。”
　　她的聲音不小，趙巖的眼角抽搐了壹下。
　　“不過很認真，比我當初學道還認真。”
　　趙巖心中微喜，少年人就喜歡這等誇贊，就讓誇贊來的更猛烈壹些吧。
　　賈平安發現他有些走神，就說道：“妳如今只是初學者，不專心……今日的功課加倍。”
　　趙巖馬上覺得明靜就是個禍害。
　　臨走時他瞪了明靜壹眼。
　　“妳好像很放松？”
　　明靜坐在賈平安的身邊，看著陽光落在院子裏，覺得很安靜。
　　“是啊！”
　　從到了大唐開始，賈平安就壹直在為了活命而努力。如今他好歹也是武陽伯了，誰再敢嗶嗶他克死了誰，賈平安就會用拳頭和他說話。
　　小命保住了，其它的……
　　哥暫緩不行嗎？
　　每天釣釣魚，在長安城到處轉轉，沒事去終南山溜達壹圈，那日子多愜意。
　　要不等阿姐掌權後再出來？
　　他坐下屋檐下，靠在墻壁上，雙腿伸出去，交叉搭在壹起。
　　風從外面吹來，阿福躺在腳邊，懶洋洋的。
　　這樣的日子，賈平安覺得很舒服。
　　“小賈！”
　　竟然是久違的李大爺。
　　阿福飛也似的去開門，明靜看了許久，才嘆道：“我不如也！”
　　賈平安起身迎過去。
　　“小賈，這是……”
　　老李見到帶著黃冠的明靜，就低聲道：“妳早說，老夫認識好些美貌的女冠，妳挑壹個結為道侶，整日逍遙，豈不快哉……這女人是誰？”
　　“明靜見過道兄。”
　　明靜行禮。
　　老李打個哈哈，肅然還禮，然後問道：“老夫聽聞妳頂撞了陛下，就為了壹個對頭，就來看看妳是否中了邪。”
　　賈平安笑道：“某百邪不侵。”
　　李淳風瞇眼看看他，假模假式的掐指壹算，“是沒中邪，那是為何？”
　　“就是覺著該這般做，就做了。”
　　李淳風看著他，“不後悔？若是後悔，有些人會為妳說話。”
　　誰？
　　賈平安壹想就知道了，“不悔。”
　　李淳風點點頭，“妳道心如山嶽，留戀紅塵作甚？”
　　“因為紅塵有某的牽掛。”
　　李淳風隨後告辭。
　　“這是太史令呀！”
　　明靜很興奮，就像是華山派剛進門的小弟子見到了聞名已久的大師兄。
　　“是啊！”
　　……
　　李淳風壹路出去，道德坊外有人在等候。
　　“告訴那些老殺才，小賈道心穩固。”
　　這人面色發黑，壹溜煙打馬跑了。
　　晚些他去了左武衛。
　　“如何？”
　　梁建方等人在等候。
　　男子說道：“太史令說……武陽伯道心穩固。”
　　老帥們滿頭黑線。
　　“這是說……小賈不後悔。”
　　蘇定方起身道：“諸位以為如何？”
　　程知節淡淡的道：“見風使舵之輩我等見了多少？小人罷了！小賈這等寧直不屈……陛下為何要怪責？該重用才是。”
　　梁建方不滿的道：“陛下這定然是喝多了。”
　　外面的人聽了不禁苦笑著。
　　“如此，老夫這便進宮。”程知節起身，準備開蟄伏之後的第壹炮。
　　“且住。”梁建方覺得他沖動了些，“陛下才將令小賈回家，這時候就進宮去求情，陛下的面子何在？”
　　程知節罵道：“屁的面子！”
　　老程進宮了。
　　晚些他出來，面色不大好看。
　　“陛下沒點頭。”
　　……
　　武功。
　　縣廨值房裏，陳歐依舊在理事。
　　“明府。”
　　“何事？”
　　“有長安的客人求見。”
　　“讓他來。”
　　陳歐抓緊看了文書，然後寫下了處置意見。
　　來人是周醒。
　　“某奉命而來。”
　　周醒帶著些欽差般的自得，“那掃把星回到長安，竟然說謊……他說沿河村卻有蟲災，妳記住了，他說的是黑翅尖嘴的蟲子，到時上面再來人詢問，妳只管照此說了。”
　　陳歐在發呆。
　　這人歡喜傻了吧？
　　周醒笑道：“那掃把星是自作孽，妳只管在武功待著，朝中自然會有辦法讓妳渡過難關。”
　　陳歐突然問道：“那賈平安為何說謊？”
　　“那是個傻子。”周醒笑道：“他說什麽……覺得該這般做，就做了。”
　　陳歐默然。
　　周醒隨後告辭。
　　值房裏漸漸暗了下來。
　　“明府，快下衙了。”
　　外面有小吏在喊。
　　“是啊！快下衙了。”
　　陳歐起身看著外面，“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