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壹十五章 故人重逢

　　王伯剪便說不出話來——倒不是“理屈詞窮”，而是第壹次聽到有人這樣理智氣壯地提出自己的意見……譬如說“不許再這樣和我說話、不然我會不高興”。
　　這像是壹個不懂事的孩子的說法。而成年人，至少會懂得掩飾、壓抑自己的情緒。
　　可他偏偏又感受不到半點像孩子壹般“撒潑耍賴”的意味。
　　因為說這句話的時候這李雲心雖然看起來像個賭氣的小孩子，然而至少在王伯剪這裏、以他這些年察言觀色的經驗來看——他相信李雲心的威脅就只是單純地威脅。而且他的眼睛裏那種危險的光可壹點都不像小孩子。
　　因而他微微壹楞，意識到自己的確還沒有完全了解面前這個人——他比自己想象的……似乎還要危險壹些。
　　於是王伯剪皺了皺眉，微微嘆壹口氣：“是我心急、口不擇言了。只是龍王……當可以體會我的心情。不過龍王既然說這樣做也有龍王自己的打算……唉……這事就過幾日再說吧。可如今的當務之急——”
　　話說到了這裏，王伯剪忽然頓住了。然後他擡頭往天上看，像是覺察到天上有什麽東西。
　　李雲心的反應只比他慢了壹點點——在王伯剪轉頭之後，他懷中壹幅畫卷瘋狂地跳動起來。
　　他與王伯剪對視壹眼，都曉得對方通過自己的渠道得到了某個消息。因而連話都沒有說便極有默契地站起身——王伯剪往後堂走，李雲心往門外走。
　　他壹出門便伸手從折扇中摸出壹枚符箓，然後轉到木南居西邊的壹條小巷子裏。街上此前有些人，見他走出來只看了他幾眼、並不在意。等李雲心走進小巷的陰影之中便將符箓祭起了——無形的力量在壹小片空間當中擴散出去。這是為了遮蔽他自己的行蹤、屏蔽附近可能有的修行者的監視。
　　然後他取出懷中的跳動的畫卷，看到上面出現了壹行字。
　　“昆吾子與二修往妳處去”。
　　李雲心皺起眉頭。
　　他離開洞庭之前給劉老道留了些符箓，是用他從通明玉簡中學到的法術新制的。洞庭與蓉城的距離相對於劉老道這樣的虛境修士還是太遠。因此他用這個法子來傳遞消息——壹旦有急事，便在洞庭祭起那符箓、書寫簡單的文字，他這邊的畫卷上就看得到。
　　這種通訊手段在他的那個時候算是出奇的麻煩，可在如今已算是仙家神通了。
　　而今便是收到劉老道的話。
　　只是……什麽狀況？
　　昆吾子和兩個修士、往自己這邊來了？
　　昆吾子怎麽曉得自己在蓉城？
　　他又怎麽離開雲山了？
　　說好的“事了之後入石室思過”呢？
　　他不再多想，轉身出了小巷。剛走了兩步便看到王伯剪從木南居的大窗中探出頭來，面沈似水：“龍王，道統的人往這邊來了。”
　　李雲心攤手：“我也剛知道。”
　　王伯剪盯著他看了壹會兒：“壹共三人。距此地已不大遠了，我們還在找他們的行蹤。難道是為龍王來的？”
　　“我也不知道。”李雲心邊說邊仰起頭、瞇眼朝天上看了看，“不用找了。在咱們頭頂。”
　　還沒等王伯剪作出反應，壹道清風便打平地升起，嗡的壹聲上了天。
　　留在原地的李雲心擡腳走進木南居的門內——壹踏過門檻便化作光斑消散了。王伯剪這才曉得李雲心的真身已伴隨那道清風上去了，留下來的只是個不想當街顯露本領的虛影兒罷了。
　　他仰頭往天空上瞧了瞧——湛藍的天空當中，只看到幾朵巴掌大小的雲彩。這時候太陽已經有了西傾的苗頭，因此那幾朵雲彩的邊緣被鍍上淡淡的金色。
　　王伯剪認為李雲心以及三位來客便在某壹朵雲中。
　　那些雲看著小，但實際上每壹朵都有數個蓉城大吧。他盯著天空看了壹會兒，微微在心裏嘆了口氣。
　　其實很想到天上、去雲中瞧壹瞧。只是他不能像李雲心壹樣扶搖上九天——那種感覺應該是很暢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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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位不速之客也的確在雲中。
　　在地面上看起來團團軟軟的雲朵，在天空中就變了模樣。它很大、很厚，像是壹座高懸藍天之上的巍峨山巒。這山巒也並非是平滑起伏的，而是有許許多多由水汽組成的小山峰、小峽谷。
　　那三人便在這雲朵之中——壹個人影停在霧氣所構成的峽谷裏，周身被金光籠罩。
　　這人影似乎沒有實體，而像是神魂或者鬼魂之類的東西。看輪廓依稀有些瑯琊洞天宗座昆吾子的模樣，然而再細看就看不清楚了。因為他的身周有金光流轉。而再細看那金光的話，會漸漸發現乃是兩個金色的人影、兩個高冠大袖的男子。
　　這兩個男子的影像是扁平的，仿佛紙面上的人。他們在昆吾子的身周旋轉並且構成壹個金色的光罩、將他罩在裏面。
　　這光罩當中的昆吾子看起來情況並不好——他的身形忽明忽暗，仿佛就快要散去。他直挺挺地浮在空中緊閉雙眼，又仿佛在努力地……維持著自己的形態不至潰散。
　　照理說這樣子的昆吾子該是不堪壹擊的。
　　但距他百米之外、身處雲霧山中的兩個追擊者卻並不上前，似乎深深地忌憚他。
　　這是兩個沒什麽特點的人。兩個男人，都是三十來歲的模樣。平平無奇的臉上蓄著平平無奇的胡須，穿壹身流水壹般沒有絲毫褶皺的道袍。
　　壹人手中持壹柄金燦燦的如意，壹人手中持壹座小鐘。昆吾子停下來他們便也停下來，盯著他看了壹會兒，持如意的人開口：“妳自己也曉得的，撐不了多久。”
　　“妳乃是神魂之身。此前附身別的軀體已經傷了，然後被聖人驅逐出那軀體又傷了。在雲山上還被我重創壹次——”修士微微嘆了口氣，“倘若我是妳，我現在最該做的事情就是想著怎麽叫自己快點兒魂飛魄散、而不是逃。要不然，落在我們的手上……那滋味妳可想不到。”
　　昆吾子仍不說話，似乎是壓根沒余力說話。他的手指在金光罩中翻飛、結成各式手印。然而圍繞他流轉不息的兩個護法人影卻越來越淡、越來越慢，好像隨時都會散去。
　　持鐘的修士便皺眉低聲道：“他看著已經不行了。眼下是在拖延時間、虛張聲勢。妳使妳那玉如意，我使我這混沌鐘，拼著將這兩件法寶毀了也盡快將他拿下來、以免夜長夢多。他手上的可是《清明上河圖》啊……八珍古卷之壹。萬壹節外生枝聖人怪罪下來，妳我都……”
　　持著如意的修士卻冷冷壹笑：“節外生枝？我倒想要看看他怎麽節外生枝。勾結妖魔……哼……若不是我得上天眷顧，如今已做不成這蒲松子了。蒲松子……哼。這蒲松子又是個什麽玩意兒……得道真人境，境界又不穩固，不曉得平日裏鬼混些什麽，呸！”
　　這自稱蒲松子的修士言語之中滿是憤懣，全沒有壹般的道統高修通常會有的那種冷漠氣質，倒更像是壹個世俗中人。可他話雖這麽說，眼神卻在往四面瞧——好像在提防可能突襲而來的敵人。
　　那持混沌鐘的修士似是不敢忤逆他，只得唉聲嘆氣地晃了晃手中那口鐘。便有清越的脆響往四面壹點點擴散開去，似乎是在查探周遭的情況。
　　這壹探，便果真探出了狀況來——壹息之後，那鐘忽然叮叮咚咚地壹陣響，便自從鐘口噴出壹道清光，像探照燈壹般直射雲山的下方。
　　修士登時瞪圓了眼，低聲喝道：“果然有人埋伏！”
　　又提高了聲音：“何方高人，還不速速現身！”
　　蒲松子方才還是不甚在乎的模樣。到如今遭遇了敵情不由得也上了心——懷中的如意壹晃，身周的雲霧立時卷成條長龍、將二人環繞起來。隨後也定了定神，厲喝：“何方宵小，還不現身！”
　　他這話音壹落，果真便從雲霧之中斜斜地沖出壹個人來。此人的身上還纏繞著霧氣。那霧氣像流水壹般裊裊婷婷地往四方散去、終於露出了他的真容。
　　而他這真容……
　　卻與那兩位修士像極了。壹張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的臉，臉上有五縷長髯。穿壹身沒有絲毫褶皺、流水壹般的青布道袍，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這人最終停在昆吾子與兩修之間，手中持了壹柄拂塵。先盯著兩個人瞧了壹會兒，再轉頭看看昆吾子。最終擡手行了個道禮，嘴角仍舊是微微翹著、笑著：“蒲松子、懷訣子兩位師弟，久未見面了呀。”
　　那蒲松子、那手持混沌鐘的道士，壹見了這人……
　　不由得齊齊倒吸了壹口涼氣。
　　此人……他們竟是熟悉的。
　　道統瑯琊洞天經律院首座，得道真人月昀子是也！
　　蒲松子與懷訣子便對視了壹眼，隨後轉過頭去直勾勾地看那“月昀子”：“妳是何人？！”
　　月昀子仍在笑。但如今兩個修士已慢慢發現他這笑容邪氣了——就連他說話的時候，那嘴角的弧度都絲毫未曾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