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三章 是為幽冥

　　“接下來，便是那雲山越來越亮，整片弱水沸騰得越來越厲害。甚至水下現出火光……仿佛是海底有火山要噴發出來。”
　　“這些手段，該是天人們的手段。可所用的力量卻是實打實的靈力——我在弱水中兩千年，頭壹次在這裏見識到這樣強大的靈力——幾乎用不著體察，肉眼就能看得見它們的走向！該是龍島自水中、地下吸取靈力，再將那靈力註入雲山當中。”
　　“我先前說過，那壹道光裏的力量強大無比……叫我這玄境都覺得自己只是壹粒塵埃而已。可是這樣的光，往雲山當中整整灌註了壹個時辰啊……”萬年老祖低聲嘆息道，“就是如今的太上之力在這樣的力量面前，也不過是螻蟻壹般吧。我雖說天人是人、是比咱們強大些的人……但也的確強大太多了。”
　　嘆息這麽壹聲，他略沈默了壹會兒。
　　李雲心的臉上亦現出凝重之色，仿佛對於他的感慨感同身受。
　　但實際上心裏想的和萬年老祖所感嘆的，完全不是壹碼子事。
　　萬年老祖雖然活得久、見得多，卻始終擺脫不了這個世界的思維模式的局限。這種局限，不是什麽“天賦異稟”或者“歲月長久”就能夠解決的了。
　　他們習慣於“個體的力量”——從意境到玄境乃至太上，每壹個個體都擁有強大的力量。雖說也會借助工具，但無論思維方式還是使用方式都原始得不能再原始。修行人自身力量越強大，就越不可能去走“假借外物”這條路。
　　可人力終究是有極限的。借助外物也終究要省勁兒得多。
　　無論在李雲心那個世界還是謝生那個世界，哪怕壹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可能都會曉得“啪，壹槍打死妳”這種話。這意味著即便是這樣的稚子，也知道並且習慣這種“假借外物”的方式。那幾乎已經成為了壹種本能。
　　因而萬年老祖見到那種力量的時候，心中生出的波瀾是李雲心這類人極難體會的。他只會想“是什麽樣的存在擁有如此偉力”，而不大可能去想是否還有另壹種可能——其實那力量並非人力，而是借助了工具的力量。
　　便好比古時的人見到天空中出現壹個飛來飛去的光影，第壹個念頭便想或許是神仙。可李雲心那個時代的人，第壹個念頭該是“或許是不明飛行物”吧。
　　李雲心不能對他當時的心情感同身受，卻可以通過這些邏輯思維方式側面地理解。
　　因而在這位萬年老祖短時間之內第二次感慨“天人”所擁有的“強大力量”時，他便覺得老頭子所說的這些話的可信度又高了壹點兒。
　　壹個人的野心不是沒有極限與盡頭的。當他意識到自己在面對某種完全無法與之抗衡的力量時，放棄便成了明智的選擇。所以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決定不參與到天人的事情裏來，打算只管“人間事”了吧。
　　李雲心往前傾身，看著老者的幻象：“老祖的意思是說——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蓬萊、瀛洲、方壺三島，通過某種方式從虛空裏召喚出了龍島。然後龍島、蓬萊、瀛洲、方壺這四島。又從弱水當中吸取力量，把這力量灌註到雲山當中。”
　　“是，正是如此的。”
　　“那麽後來雲山怎麽樣了？妳看見了什麽？”
　　“我正要說到這裏。”萬年老祖鄭重地看著李雲心，“約莫壹個時辰之後，雲山已經亮到了不可逼視的地步。那時候天地之間壹片白茫茫，眼睛裏除了白光是什麽都瞧不見的——就仿佛，日頭直接照進妳的眼睛裏。”
　　“我覺得不能再這樣看下去。此地靈氣強大如斯……如果再過壹個時辰，怕是我即便在弱水裏，這身軀也要被靈力撐爆了。但正打算冒險離島的時候，白光忽然消散了。先前是夜裏——驚濤駭浪，然後變得亮如白晝。可就是壹眨眼的功夫，什麽聲響、光亮、浪頭，全都沒了。”
　　“整片海面上，就只剩下龍島——被蓬萊、瀛洲、方壺圍在中間兒。”
　　“剩下雲山——和龍島之間有壹條細細的光線連著。”
　　“水面上平得像鏡子，壹絲風壹絲浪都沒有。”
　　“我疑心是事情結束了。覺得畢竟是天人的手段，我什麽都瞧不出，乃是題中應有之意的。於是往天上看了看。結果發現天上有點兒不同尋常。剛才壹番驚濤駭浪，天上有些霧蒙蒙。該是弱水裏的水汽被蒸上極高空去，變成了壹層薄薄的雲。”
　　“所以天上的星子也就稀稀拉拉，瞧著像陰雨天。可是在雲山頂上的那壹片，天倒是晴的。那星星密密麻麻、五顏六色，是我這麽些年從未見過的星空模樣。起先覺得是那壹塊的水霧被驅散了，才露出壹片天。可再細瞧……那可不是咱們頭頂的星空哇！”
　　“倒像是這種神通——”
　　萬年老祖壹邊說，壹邊伸手在虛空中書寫幾道符箓。他從前該是道統的人，因著這些符文壹寫下，李雲心面前便出現壹面小小的“鏡子”。這是壹種很常見的手段，多用來探聽、窺視。
　　他明白萬年老祖的意思是說，雲山之上的那片星空是屬於另壹片空間的——此前雲山從弱水當中吸收了可怕的力量，或許就是為了打開這片空間呢。
　　就仿佛打開壹扇“門”。
　　“妳是說，妳當時瞧見的，就是星界？”李雲心沈聲道，“在裏面看到了天人麽？”
　　“沒有見到天人。但見到與雲山、龍島類似的法寶。”
　　“起先我也是想要看見天人。覺得他們或許藏在那些黑暗當中。但很快曉得自己這是個蠢念頭——天上的群星看著極近，其實卻是極遠的。那片空間雖然看著小，但說不定比整片中陸還要廣闊，我去哪裏找人？於是又開始壹顆壹顆地瞧那些星子，看看是否有神異之處。”
　　“這麽壹瞧，約莫兩三息的功夫，就發現壹個不同的。比尋常的要大些，發白光。我再細細壹瞧……竟能瞧得見輪廓的。不是圓坨坨的星……而是細長條，像根棍子！這時候，那雲山頂上開始閃光——壹共閃了三十七次，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想既然我能壹眼瞧見那個怪東西，雲山破開這片空間該就是為了它。因此屏息凝神，想瞧瞧那東西有什麽反應！可等來等去……卻什麽事情都沒有。我當時壹心盯著雲山看，都沒有往海裏瞧。到這時候精神稍稍松懈了些，才轉眼往底下看。”
　　“這壹看，瞧見海裏也變了模樣！”
　　“那龍島之下，壹片火紅！起初以為是海底的火山噴了出來。但再細細看，竟然與天上看到的星空是壹回事——那壹片火紅的不是火山，而是另壹片空間的。”
　　“那壹片空間裏……全是火焰翻滾！但那火焰又像是水流，翻滾流轉的時候似乎有什麽規律可循。我只覺得眼下這異象應當很快就會消失，於是想能不能從中找到什麽規律來。可這個念頭壹生出來……就看見兩個人影兒！”
　　萬年老祖瞇起了眼睛：“真真切切的兩個人影兒……從那龍島裏現了身，站到上面去了。”
　　“龍島並不大，不過壹間正殿那樣大小罷了。那兩個人站在上面，先走了幾步路。接著停下來，仿佛是在說話。”
　　“我本是不可能瞧見他們的面目、聽見他們的言語的。龍王該知道，咱們這肉身雖強，但畢竟受限。想要變成千裏眼、順風耳，非得運用神通不可。我從前在弱水中靈力被封，沒有神通可用。然而今夜經歷了剛才那壹遭，海天之間的靈氣怕是比陸上任何壹個洞天福地都要濃郁呢。”
　　“我靈機壹動，試著像在陸上那樣暗運靈氣——竟然成了。”
　　“到這時候再往那龍島上壹看……不瞞妳說。即便我當時已是玄境，那壹眼也嚇得我魂飛魄散，好半天動彈不得。妳道那龍島之上的兩個人是誰！！”
　　李雲心想了想：“妳之前那兩位師弟。真玄子，真武子。”
　　“正是……正是啊。”萬年老祖長出壹口氣，仿佛如今想起來這事情還心有余悸，“我當時的第壹個念頭便是，我這兩位師弟不曉得找到了什麽法子，可將雲山弄到這裏來，然後……也許是要將雲山毀掉、將其中的人壹網打盡！”
　　“壹有這念頭，我險些向他們大叫出聲——縱使玄門從前有種種不是，可雲山之內的其他人何其無辜呢？便在這時候，聽到他們兩個說話了。”
　　“真玄子說的是——‘……只怕是出力不討好’。這壹句之前應該還有別的話，可那時候我沒有聽清楚。”
　　“然後真武子說——‘不管怎麽樣，盡人事吧。再有二十六個小事才能知道能不能成’，咱們就吹壹夜的風吧。”
　　“兩人說了這些，就不再說話了。又在龍島之上走了幾步，才慢慢地沒入進去。”
　　“聽了他們那些話，我意識到三件事。”萬年老祖低聲道，“第壹，這兩個，絕不是我那師弟真玄子和真武子——語氣、動作、神態，都絕無可能是同壹人。我那兩個師弟到後來已經像是瘋魔壹般……可這兩個，太正常了！”
　　“第二，他們或許不會用靈力。至少……不會運起靈力去聽、去看。要不然，我能看到、聽到他們，他們也該覺察到我的！壹想到這壹點我才渾身冷汗……如果此前被發現了，豈不是葬送了性命？”
　　“第三點，我那夜所見的劇變，該都是這兩個人做出來的。除了他們兩個之外，該還有別的人，所以才說‘出力不討好’——指的該是他們眼下在做的這件事。”
　　“只是，他們所說的再有二十六個小事……我聽了卻覺得怪。壹直到今天，我也沒弄清楚究竟是哪……”
　　“那麽，是不是過了十三個時辰之後，妳又看到了什麽異象？”李雲心打斷他的話。
　　萬年老祖壹楞：“龍王怎麽知道的？”
　　李雲心搖搖頭、笑了笑：“那麽他們說的是‘二十六個小時’。咱們的壹個時辰，約是他們的兩個小時。二十六個小時，十三個時辰。小時、分、秒。這是天人的計時法。”
　　萬年老祖吃驚地看著李雲心。沒料到他竟然了解這些事。也沒料到，困擾自己這麽久的這個問題……竟然叫他這麽輕巧地解決了。
　　“所以，接下來呢？”李雲心催促他，“過了二十六個小時，出了什麽事？”
　　萬年老祖又將李雲心看了幾眼，才道：“龍王所料不差。的確是又過了二十六個……小時，才又瞧見異象。”
　　“我本沒想到雲山會在這裏停留這麽久。又怕輕舉妄動被發現，就不得不壹直待著、看著了。這期間真玄子和真武子壹直沒有露面……直到十三個時辰之後，天又黑下來。”
　　“在雲山之上的那片星空裏，那個小棍兒模樣的東西，也閃了起來——正好也是三十七下，和此前雲山閃耀時壹模壹樣！”
　　“然後，那真玄子和真武子才又從龍島裏現身。這壹回，我瞧得清清楚楚，也更敢肯定他們絕不是我從前那個師弟了——這兩個人……先大喊大叫，好像極高興。我聽得最清楚的壹句話，就是‘還能用’這三個字——兩個人重復了六次！”
　　“然後就坐在龍島上，壹言不發——壹直坐了半個時辰。我當時以為他們是在思索、謀劃些什麽。但等他們起身的時候，意識到他們就只是在坐著。因為真玄子說，‘最後壹次享受這個世界’——這種話，我雖然不大理解，但聽得出其中決絕的意味。”
　　“真武子就說，‘那麽咱們兩個現在，就是黑白無常了。他們會記得我們的。’然後……這兩個人，忽然從龍島上跳下去——壹直落進那片火浪翻湧的空間裏了。”
　　“由此，我推斷……那裏就是幽冥。”萬年老祖沈聲道，“雲山，是星界的入口。龍島，是幽冥的入口。真玄子和真武子……也許是被天人附身、做了些什麽事！”